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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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盧慧心/3M

2017/01/24 06:00

圖◎michun

◎盧慧心 圖◎michun

我告訴她,當時有個聲音對我說,坐下。

我坐下的時候有點踉蹌,尤其是當那個麻點女生不打話欺身過來,死命捏起我左耳的時候,在疼痛和羞赧之外,這件事不知怎地,有點色情。

程程眼睛一亮︰「有多色情?」

多色情……我不覺去撫摸早已癒合的傷口。

當時我曲著膝蓋坐在小板凳上,痛得眼淚差點掉下來,麻點女生肩後的逛街人潮像電影遠景,人們一直走來,都是木木地被推進鏡頭,又茫然出鏡,隔著淚光,J嘴唇抿得好緊,神情遙遠而難解,我盡量做出不痛的樣子,讓他好過點。

「讓他好過個屁。」她冷哼。

我很氣短,停了一會,才繼續說下去。

有三個小女生停下來看我,嘴裡唧唧咕咕,彼此訴說:「這個一不小心就會發炎喔。」「要一直搽藥啦。」「啊可是我的已經合起來了耶……」

她們熟練地展示彼此的傷口和疼痛,我試圖轉動脖子,麻點女生警告般加重手上的力道,強忍的眼淚便應聲落下。

麻點女生對眼淚無動於衷,她別開頭,向小女生們愛憐地微笑,手上卻若無其事地狠捏我的耳垂。

「怎麼那麼沒耐心?那要再穿一次哦。」

「免費的嗎?」

麻點女生對她們愛嬌又堅決地搖著兩個大圓耳環,她終於放開我通紅赤辣的左耳,取出鐵製的槍型穿耳器,緊騰騰地試扣著彈簧,以西部槍神的姿態放準前方,那些女生都在笑,連我也忍不住。

「笑了?」

我笑了,抬頭看見那個討厭的招牌,精穿耳洞,尖銳的異物在這同時扎穿我耳垂。

「什麼跟什麼噢。」程程輕輕吐出一口煙。

我閉上嘴,身體裡湧起海洋,後腦骨釘穿一樣的痠。

距離J的生日還有一個禮拜的時候,J突然要我去穿耳洞,耳洞穿了,我發現J一直背著我跟K上床。

「什麼跟什麼噢。」

握著瓷杯取暖,心臟在肋旁突突衝撞,我知道自己面色很壞,也知道程程看在眼裡。

程程是前同事的朋友,我在找房子時,程程急著搬家,於是我輾轉拿了她的租約,搬到現在住的地方。

幾個月前我跟程程偶然在路上認出彼此,才真正熟起來。

程程端詳著我的左耳︰「洞呢?看不見啊。」

已經長滿了,或者說,那個傷口從來沒機會成為一個洞,但我能感覺到那個被奴役的記號。

記憶就像遭受汙染的海洋,水裡的生物死掉腐壞,偶然才在海嘯裡被推送到最前方。我真怕聽見程程的「什麼跟什麼」。

耳鳴時,程程握緊我的手。

她的雙手乾燥而溫暖,將我輕輕拽了過去。我的背汗涔涔的,好涼。

咖啡店裡的這張桌上結緊了我跟程程的手,彷彿置身升降機,我內臟下沉,心腔吊升,強嚥著口水,手肘抵住桌面,在瀕臨退潮的海岸,感覺沙粒紛紛融進惡水,跟著程程俯身撈取的動作,我的心一舉脫離了水面。

釣魚的人都知道,拖著魚離開水面的一刻,是那樣沉。

程程捉緊我,過了一段時間,才輕輕放開,她含糊地說︰「我知道你很難過。」

她有點抱歉,其實我也很抱歉,我失態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這樣,我搭捷運回家,一路上都感覺自己不堅強,反覆的心虛、故作鎮定,在人群裡,我像在一片死珊瑚裡迷路的海馬。

每天下班後我就把手機關了,拔掉電話插頭,原本答應跟程程去看的電影已經下檔,我在曾和J同居過的小公寓裡火燒似地亂跳,也常靜臥在小彈簧床上,感受層次豐富的空虛。

隨著時間過去,這一連串從「坐下」開始的詛咒,就像悔罪經懺,牽連極廣,數說愈長,苦於不能開口念誦,有一天我把這件事寫下來,不是寫在手機或電腦上,而是用原子筆,手像酒精中毒一樣顫抖,屋裡少數幾本書跟漫畫都被撕開充當字紙,多半還是J的,捏著從錢櫃摸回來的原子筆,寫,幾件事顛來倒去。

我要平靜,平靜又是揪不回來,感覺到冷,人自然會稍微發抖,不多久溫度就會平衡了,我也在抖,卻控制不了幅度。

後面那棟樓有個怪咖,一早一晚都會站在窗戶旁邊,面朝天空,拍打兩手長達半個鐘頭,拍打聲響徹整個樓群。

以前J脫光了摟著我在陽台上抽菸,常可以看到那怪咖高高地划動兩臂,慎重地讓左右掌確實由雙膝之間開始向上繞行,最後在額頂相互重擊,就這樣反覆發出單調的劈啪聲。J幾次叼著菸跟我分析,還是上床打屁股最養生。

他的側臉,我不能忘記。

「要打屁股嗎?」

「要。」

嘴裡還留有吮舌的甜。

下大雨的時候我把寫太多字的紙撒到窗外去,風倒吹,窗簾濕整片,原子筆字跡一沾水也只剩用力過的凹痕。

那天傍晚程程來敲門時,撿了一疊上來。

「你不是很愛這漫畫?」

拿回來的頁數感覺比丟下去的多,泡過水再曬乾,紙厚了。

「我帶飯來。」程程說著拿兩個便當出來,路口買的。

我跟她並肩扒便當好像這裡剛死過人一樣,浴室對著陽台開,臥室則是一開門就看見床,中間的起居室像個穿堂,我們坐在穿堂中央,背抵著牆,遷就超矮的和室桌吃飯。

「陽台可以抽菸嗎?」

我說就在屋裡抽吧,於是她那盒剩飯上漸漸觸熄了好幾個菸頭。

「搬走以後我第一次來。」

她環視房間,程程的黑眼睛讓我想到一種海灘,海砂凝黑的,淺灘處和芝麻醬一樣看起來細緻油潤,啃進嘴裡,鹹腥扎煞。

「東西這麼少?」

J拿了一部分走,剩下的丟了。

我說謊,我在床頭櫃裡壓著一個鞋盒,鞋盒裡放了我跟J全部的合照、雜七雜八的小紀念品、電影票根、開過用剩的一盒保險套,還有J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寫給我的便條,寫到了愛,字很醜。

「這麼絕?這樣你還算巨蟹座嗎?」

我上升在雙子啊。

程程牽動嘴角笑了,像煞一頭小鼠。

她是天蠍座的,這星座神祕難測,以心地惡毒著稱。

兩個人困在房裡沒說話,很憋悶,漸歇發作的雨中暫晴,灑布著金色銳利的夕陽光,遭強風捲開的細雲,有如婀娜消失在視線裡的白色裙襬,我想不管怎樣唐突,或許該打開電視來看,觸著遙控器上那層灰,我才意識到自己這幾個禮拜竟是一直在這裡,一個人在這裡,我自程程身後摟著她,突來的眼淚叫人精疲力竭。

程程頸上的細髮被淚水打濕了,唐草般描在她瓷白的肌膚上。

「我有沒有跟你講過那時候我為什麼急著要搬家?」她的聲音從我下頷細細傳來。

我搖頭,哭聲就像悶喘,從自己耳裡聽起來特別響,在她冒著熱氣和菸味的脖頸上,淚水不停地從我緊閉的眼中漫出。

「我那時候的男朋友,是個做什麼都很順利的人,在大公司工作,有很好的學歷,是爸媽的乖兒子,家裡也有錢。」

她停了一會,我感覺到她抬手吸菸,當你緊貼住一個人,無論他如何不動聲色,你還是能知道對方做什麼、想什麼。

我也曾緊緊貼著J躺下,然而我卻排拒自己從J身上感覺到的,反而全力去相信從他嘴裡聽到的,因為兩者漸行漸遠,直至背道而馳。

「他說想跟我結婚的時候,我正在考慮換工作,結果我真的辭職了,然後跟他說再也不想見到他,要跟他分手。」程程的聲音低了下去,「其實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只是想這麼做,也就做了……後來很可怕。」

那個做什麼都很順利的人,開始無故曠職,直到被開除為止。因為他要找出第三者,死都要找出那個第三者,他不相信沒有這個人。請徵信社調查,花了十來萬,接著他很多次潛進小套房,起先不讓程程發覺,後來卻故意要教她知道,他留下各種不同的東西,證明他愛她,還寄徵信社跟監的照片給她。

最後逼走程程的,是3M利貼便條紙,上面寫著奇怪的字句,把小套房貼成了萬旗飛揚的杏黃色。

「我一邊哭一邊撕那些便條紙,他貼得到處都是,浴室冰箱保鮮盒裡都有,有些故意貼在家具背面,我盡量不去看上面寫什麼,撕下來就丟掉。」

我陡然睜開眼睛,心底升起可怕的浪頭,程程受到驚動似地轉身看著我,她的臉上混雜著各種感情的痕跡,我想我也是。

我從床頭櫃裡翻出鞋盒,放在程程面前,示意她看,自己卻站得很遠。

程程拿開盒蓋,將盒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看了很久,我專心地盯著她臉上的表情,看她揭起那張沾黏著灰塵的便利貼,又輕輕地放下,那張便利貼當初貼在我的門上,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是我和J的起點,從他到我的投遞。

程程很當心地把每樣東西都看過、歸位了,然後蓋上盒蓋,對我搖一搖頭:「不是他。」

逃過一劫,我慢慢才開始感覺到心悸。

程程霎了下眼睛,又說,「我那個男朋友,字很漂亮。」

那怪咖的養生拍打突然響起,天色突然被這聲音切換了,瑰麗而墨藍,有什麼從我身上滲洩了出來,就像有人打開栓塞向我預告那座海終究會消失無蹤,什麼都用盡了,只有消耗悲傷來悲傷。

如果愛情非得有前因後果,我和J之間,就非有這張3M,至少在精穿耳洞捅我一窟窿之前,證明J跟我,有一點不可取代的什麼。

「其實我很怕那東西,怕那個顏色,」她的眼睛藏在繚繞的煙裡,「很後來的後來,有天我打開一塊很久沒聽的CD,發現裡面有張黃色便利貼,寫了我的全名,要我去死。」她小聲地說,「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因為我隱隱有種感覺,感覺自己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我會好起來,我那麼壞那麼壞,竟然還可以好起來。」

我難受起來,她臉上卻微有笑意︰「只是再也不用3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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