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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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信恩/辜負的晴天

2017/10/04 06:00

圖◎阿尼默

◎黃信恩 圖◎阿尼默

一年裡總有幾個月,陰晴界線模糊。陽光迷濛,亮得不乾脆,晴天是灰色的。

入秋以來,紫爆、紫爆、紫爆,有時一週分三次,有時連續三天。我原以為是偶爾一次的病入膏肓,但空汙警示卻經常成日常。

對PM2.5(細懸浮微粒)的醒覺,是近年來的事。以前只覺高雄入冬很旱,什麼東北季風、陰雨綿綿、氣溫驟降,都是遙遠的預報。這城的冬日,風微雨止,大日高掛。少了潤澤,萬物有種枯的氣息,而枯的外表有層灰,彷彿蒙著哀愁。那時我只覺得是水氣少,後來終於知道,如此旱、枯、灰,乾得不澄淨的感覺,叫空汙。

南風已殆,霾在島南

約莫此時,南風已殆,霾在島嶼中南部,吞掉中央山脈稜線。野心大時,山形全消,所謂「霧霾移山」;霾也混進天色,把藍稀釋了,雲朵不靈巧,陽光不俐落,含糊的線條交織眼前的一切。這樣的時節,我反覆在島嶼西南沿線移動。列車劃過嘉南平原,窗外地景雖遼闊,但霧霾罩禾浪,灰妝裹身。車停,門開,空氣裡有股焦酸味,彷彿某種雜質,滲進生活,也竄入身,殃及心,日久令人寡歡。

不能運動了、孩子過敏了、氣喘發作了、結膜紅又癢……這些都是節制的牢騷;諷刺點的「毒氣室」、「人體空氣清淨機」、「最暗太陽」也成流行語。

「氣象預報一整週大太陽。但,能用嗎?」我的朋友,一位母親,在臉書上貼文。

她要說的其實是,晴天被辜負了。

愈來愈多的研究指出PM2.5於人體的危害。2017年6月,醫界權威雜誌《NEJM》就美國醫療保險(medicare)族群,進行PM2.5與臭氧濃度對整體死亡率的分析,結果呈正向相關。

根據環保署空氣品質監測網數據,2016年,我的戶籍地,左營,若以空氣質量指標AQI(Air Quality Index)超過一百(意即輕度汙染以上)的天數來算,是台灣所有監測站天數最多的,共一百五十六天。AQI反映空汙狀態,考量PM2.5、PM10、O3(臭氧)、CO(一氧化碳)、SO2(二氧化硫)、NO2(二氧化氮)等汙染物。

然而不只左營,高雄幾個觀測站,甚至鄰近的屏東、潮州都上榜。獲知這訊息,我其實沒有訝異,彷彿就是預期中的一件事,無話題性的舊聞。關於這城的修辭,從來不會是清新、純淨,那是屬乎花東的;它身上的語彙,是石化、鋼鐵。

當高鐵駛進左營站前,當台鐵經楠梓續南行,當客運北上國道鼎金系統後,窗外是煙囪、塔槽、油管。進城出城,我所熟悉的家鄉,總在不止息地儲料、燃燒與冒煙。

然而這只是城北一瞥。仁武工業區、大社工業區、大發工業區、臨海工業區、林園工業區……煙囪塔槽的意象,邊邊角角飛灰共演。當大氣擴散不良,加以市井百萬排氣管,廢氣懸浮,濃烈驚心。

我在這樣的空氣裡,求學、通勤、慢跑,從前不知PM2.5,空氣顯得無憂無慮;如今知覺,反添了苦煩,空氣顯得多疑多忌。

紫爆揚塵,命運扎根

大學畢業後,我到台南工作,之後又到斗六。從空汙之城到空汙之鄉,從五輕到六輕。有日驚覺,求學與工作,原來同在一條空汙沿線上。

某冬日午後,斗六PM2.5破百,我照例進行居家訪視。這次是新案,八十二歲阿公,中風臥床,鼻胃管與尿管,意識清楚,與外傭同住。

事實上,阿公以前獨居,中風後,先被子女接來台北住。一住是兩年。日子簡單,純粹得彷彿僅剩復健與處方籤。

我整理用藥,想像他的台北光景:兒孫作伴,一戶熱鬧的幸福。但不免好奇:為何返回老厝?

「台北空氣不好,車多,還是回雲林好。有田,車少,空氣好。」他說。

我聽了有些沉重。他執以為信念的,其實已不是事實。

或許務農身世,對於秧苗水田,有一種歸屬感。然而數據呈堂,無以抗辯:一年內,雲林AQI達輕度汙染以上的天數,約是台北的三倍;若僅就觀測站PM2.5濃度排序,斗六更常居全台之冠,一年二百五十多天未達世界衛生組織日均值標準。

燒著石油焦與生煤的六輕,自然成為眾矢之的。但揚塵自北邊濁水溪捲來,平原上永遠待續的廠房與工程,砂石車來去,舊的工業區外,又有新的工業區。有時農業廢棄燃燒,有時境外飄來塵暴。當一切都在東邊綿延的山脈前止步,散不去的,就成了秋冬春,漫漫數月的色澤。

即使紫爆,這農業大縣,阡陌間仍然有務實的身影,揹農藥,犁田,施肥,灌溉,收割。他們不善抗爭,生活的哲學是退讓。不尖銳,不刻薄。關於工業的剝奪、呼吸權的上街,新聞裡來自台中、高雄的聲音,還是比較亮。

「小時家住虎尾,往古坑看,山很清楚。」有次公務車司機和我說。他的家族世居雲林,半數務農。

因著醫療業務,我常往返78快速道路,當公務車從虎尾駛上高架道,向東,此時平原在腳下流動,中央山脈就在路的盡頭。

「現在啊,一年沒幾個月看得見山。」他笑說。

我想續聽他對空汙的觀察與意見,但一切止住了。他口中關於空汙的指證,聽來完全不像抱怨。

我一直覺得,雲林與高雄在「接收空汙」的事上有些不同。當年我家遷住高雄,工業的命運早在城裡扎根,汙染是定居以前的事;雲林不一樣,這土地上世居的人或許未想過,有天六輕來到麥寮,汙染是定居以後的事。

2017年春末,行經斗六車站,戴口罩、裹袖套的婦人,拿了一張「破除反禁燒流言」的宣傳單給我。

「你知道嗎?六輕有一批生煤許可證,6月就要到期。他們正向雲林縣政府申請展延。」她聲音沙啞,逢人就激動講述空汙危害。即使氣力單薄,也要捍衛。

幾週後,事件在地方版新聞塵埃落定。政府最終全數批准六輕生煤許可證,但強調有條件的,除了檢測項目加嚴,亦加入季節限定的排放管制,並縮期兩年。

我知道那是一個複雜難題。工作權、呼吸權、六輕工會、環保團體各有訴求,各掌數據。有時我會想:霾害真正受害者是我嗎?我不過整天在醫院空調裡生活。或許暴露最多、呼吸最多、那更應反空汙的,是勞工。

日子滾動,眷戀仍在

我想起高雄的畫面:通勤時,民族陸橋、民族路、高楠公路,一路的騎車勞工,他們陷入車陣中,極少戴口罩,有時還點根菸。他們在意霧霾嗎?一切赤裸裸,健康無遮蔽,取得一種日子的滾動。

這些年來,我參與了兩次空汙遊行。其中一次,遊行後隔日,紫爆。我感到一種無底的疲憊,念頭轉而負向:一場遊行能改變什麼?南風就此吹來,霧霾散盡嗎?除了連署,還能幹嘛?

口號顯得微小而無用。

香港作家韓麗珠,在〈僭建的陽台〉中說:「眾多的微小和無用的聚合,往往近乎尖銳。」想來,那些關於PM2.5、臭氧的事,我也是在一篇又一篇的報導,一則又一則的訊息,這些可能被淹覆的網路文字中,覺醒,被聚合。

「想不出社區健康議題,就探討空汙吧!」身為一個社區醫學導師,我向輪訓的PGY(畢業後一般醫學訓練)醫師提議。我才發現,關心的人不少,他們和我一樣,下載台灣即時霾害、空氣盒子APP,每日追蹤空氣品質。

如此生活模式久了,自然習得歸納:大概每年十月到隔年四月,七個月,高雄霾季;而夏日颱風來前,氣流沉降,亦會一場霾。風場似乎是關鍵。但天象、地勢改不了,唯減少汙染源。

有時望著不乾淨的天空,坦白說,那樣的高雄,我並不喜歡,甚至生厭,即使是故鄉;但我又不喜歡人們以空氣髒形容高雄,畢竟這不精確。因為每到夏天,南風吹來,這城市澄澈湛藍,色度飽和,所有線條歸位,甚至有幾天,站在陽台便能眺見北大武山。

近來聽聞幾例島內空氣移民,花東自然是首選。我沒想過遷離,買台空氣清淨機,當成一種安心。只是自在呼吸的天數太少,整日關窗、靠機器濾清空氣不免悶。我告訴退休的父母,可以的話,入秋後就去恆春long stay,單單只為運動與呼吸。那大概是離家最近的避霾所在。

有時連日紫爆,我索性跟父母說:在恆春買個房,夏天再回高雄。他們說好。但事件至今仍懸著,零進度,似乎是習慣了高雄。

我想,故鄉雖蒙灰,父母應是有些眷戀仍在。那是此城之事,此城之人。

或許,眷戀隱含了喜歡。喜歡一座城,也包含接納它的缺點。於是戴上口罩,呼吸,工作,生活。幾個月後,時節會入夏,南風會吹來,霧霾會散去,這城市會回復它初始的輪廓。而我只能如此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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