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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賴香吟/椴樹筆記 - 上

2017/12/25 06:00

圖◎吳孟芸

◎賴香吟 圖◎吳孟芸

從布蘭登堡門往東向看,筆直而去的林蔭大道,路牌上寫著:Unter den Linden。

查個字典就會明白,Linden是椴樹。德國很多地方常見這個樹種,各村鎮的小廣場,都市裡的街路、公園,常有椴樹做為風景,又高又壯,滿滿的綠意。如果台灣人看到榕樹會思鄉,那麼,椴樹應該是會引起德國人鄉愁的樹。

為什麼清清楚楚寫著椴樹下的街道,東方漢譯卻是:菩提樹下大街?

這條柏林市中心的景觀大道,源起東邊的普魯士皇宮,也就是這幾年正在重建的柏林城市宮(Berliner Stadtschloss)。這條大道開始往西建設,廣植椴樹,是18世紀中葉的事,那也是普魯士崛起的時代。後來,普法戰爭勝利,德意志帝國成立,柏林躍升歐洲新興大都會,這條大街除了顯露華麗之氣,亦是帝國凱旋的象徵。

小說中那條菩提樹下大街

就在這個巔峰時期,有個「懷著模糊的功名心,和勤勉的苦學精神」的東方人,遠渡重洋抵達柏林,在他眼中,這條大街,筆直如髮,人行道上仕女如雲,軍官華服英挺,昂首闊步,就連少女也仿照巴黎款式,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代強盛燦爛、精神與物質都充滿誘惑。「許許多多景物,一時間紛至沓來,映入眼簾,使一個新來乍到的人感到應接不暇。」

這個東方人名叫森鷗外,或可稱為日本明治維新所培養出來第一批新力軍,他從東京大學醫學部畢業,年方十九。任職軍醫學校三年之後,陸軍派遣他前往德國,目標是研究當時普魯士的衛生制度。這是1884年的事,比明治文學另一基座:夏目漱石奉文部省留學英國的時間,要早上六年。

這趟航向德國的旅程,森鷗外於船上寫了《航西日記》,卷首以漢詩體誇飾其心情:「昂々未折雄飛志。夢駕長風萬里船。」下船之後,他去過好幾個城市:萊比錫、德勒斯登、緬因等地,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是柏林。

森鷗外在德國停留四年,除了醫學本業,對藝術、文化也有涉獵,由日記來看,還頗熱衷當地社會生活。這與夏目漱石在倫敦的生活形成對比,後者在異鄉可是苦不堪言,瀕臨精神疾病,而被早早召回了日本。

返回日本後的森鷗外,以啟蒙者的姿態,且譯且寫,與夏目漱石共同為日本文學更新了體例。他自己的文學:《舞姬》、《泡沫記》、《送信人》,分別以19世紀的柏林、慕尼黑和德勒斯登為背景,既寫異國風情,又寫泡沫般短暫的青春悲戀。在這三個故事裡,主人翁總是無法擺脫傳統秩序,東方纏足般地捆綁自身情欲,最終只能以無盡的愧疚與懺悔作結。

其中,世人最熟知的是小說《舞姬》,其中德國少女遠渡來日,尋找戀人卻被回拒的橋段,更被傳得繪聲繪影。就是在《舞姬》這篇故事,Unter den Linden做為場景出現,先有初來乍到的新奇,後又是他從動物園散步回家,遇見少女愛麗絲的所在。森鷗外將Unter den Linden譯成漢字:菩提樹,並在旁邊標示了日文讀音:ぼだいじゅ。

椴樹變成了菩提樹,應該是從這兒開始吧。20世紀初,中台兩地文人,知識取徑多由日本,由《舞姬》知曉柏林這條大街的讀者應該不少,後來,《舞姬》中譯本直接挪用漢字,譯成菩提樹下大街。雖然未求甚解,不過,一轉再轉,語言翻譯也就定型。然而,直至今日,不時也有那麼些通曉德文的人,詫異回問:「明明就是椴樹,為什麼卻成了菩提樹呢?」

難道是森鷗外搞混了什麼嗎?事實上,德國歸來的森鷗外,除了文學家,另有一個譯者身分,其業績與影響,更不可小覷。只不過,譯者所使用的名字並非森鷗外,而是森林太郎。這個名號,在明治到昭和時期的文藝雜誌,以及作家們的讀書清單,經常可見。森林太郎譯作橫跨哲學、戲劇、美學,包括德國文學奠基之作《浮士德》,最早譯本即出自森林太郎。這樣的譯者,會在如此重要的街道名稱上出錯嗎?

謎題暫且按下。森鷗外這些旺盛的文筆活動,不幾年,因為日清戰爭開打而停頓,他回歸陸軍當軍醫,且當戰爭結果是把台灣割給了日本當殖民地的時候,森鷗外以台灣總督府陸軍局軍醫部長之職,算是最早踏上台灣展開殖民征伐的人員之一。他停留的時間不長(只有四個多月),不怎麼光采(甚至留下了醫學判斷有誤的爭議),不過,倒是種下了其子森於菟日後來到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任教的種子。

台灣首位醫學博士杜聰明

說到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又因為提到森鷗外在德國,不禁讓人想提提另一個名字。

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前身為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在初期入學的台灣人裡頭,杜聰明應可算是成就最早、在醫學領域耕耘最久的人。他因居住滬尾,與當地馬偕醫館有所往來,又接受首波日語教育,因緣促使進入醫學校,後續並赴日本攻讀學位,於1922年成為第一個拿到醫學博士的台灣人。

同樣任職三年後,杜聰明奉台灣總督府派令,出發前往北美,經英國、法國、荷蘭,然後到了德國。他在德國的行程以漢堡、柏林為重心,也遊歷萊比錫、慕尼黑、海德堡各地。考察重點是大學裡的藥理學,以及熱帶醫學研究。

世事多奇妙。相隔四十年,差不多是父與子的世代,森鷗外與杜聰明,呈現驚人的相似性:同樣置身時代的新舊交接時刻,同樣受重用的制度內菁英,就連形象、個性,這兩人似乎都有那麼一絲相近。差別只在回國之後,森鷗外在文化文藝方面的成就,相對要比他在醫學上的表現來得耀眼,而杜聰明則是全心全意於醫學,開發了三個對當時台灣來說相當重要的新領域︰中藥、鴉片、蛇毒。

歷史有趣之處在於,森鷗外的長子,森於菟,從小被父親安排接受德國教育,同樣走上醫學之路,杜聰明拿了博士那一年,森於菟也前往德國學習醫學。歸日後,森於菟一直在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任教,直到1936年,台北帝國大學成立醫學部,或是因為家族與台灣的淵源,森於菟攜家帶眷來到台灣,同時,把已經去世的父親鷗外的遺物也一併寄送台灣,似有落地之心。他抵達台北帝大,出任解剖學講座教授,當時醫學部裡只有一個台灣人教授,即是杜聰明。

森鷗外與台灣的輾轉緣分

這次森家與杜聰明的淵源很長,不僅森於菟本人成了台北帝大醫學部的奠基人物,森家族第三代多成長於台灣,就連鷗外本人遺物亦躲過了他的故居觀潮樓的祝融之災。就連戰爭末期,四處轟炸,鷗外遺物仍被慎重地藏在士林後山,屬於台北帝大的防空洞裡。

五十年前的戰爭,使森鷗外來到台灣,五十年後,又一次戰爭,將使他的兒子森於菟離開台灣。二次大戰結束,森於菟將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權利移交給負責接收的杜聰明,相對杜聰明亦以禮相待,留聘森於菟繼續擔任解剖學教授。事態低調持續到1947年,時局丕變,包括森於菟在內,許多與台灣教育、文化、文學關係密切的日本人,如矢野峰人、池田敏雄、新垣宏一,終須引揚離台。

森鷗外呢?

引揚者,依規定,每人僅能攜帶一只不得超過三十公斤的行李。那多達九個木箱,包含書籍、雜誌、書信、照片、勳章的鷗外遺物,怎麼辦呢?

緣分又落到了杜聰明。他先是在處理台北帝大接收事務之際,特別出具文件裁定森於菟所保管的鷗外圖書屬於私人物品,全部准許搬出。後來又與森於菟的台灣學生共同保管森鷗外遺物,直到1952年,森於菟輾轉透過管道向中華民國政府申請送還的手續獲准,鷗外遺物才在台灣醫學會與警方的支持下,回到了日本。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對比柏林市中心以森鷗外住所而設的紀念館,以及重建於觀潮樓之上的森鷗外紀念館,這段森家族與台灣以及杜聰明的過去,未免被埋沒得太久。以森鷗外在明治文壇的影響力,沉浸於《舞姬》的台灣文人應該也不少,他們是否真的把Unter den Linden想成一條種滿菩提樹的大道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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