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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夏祖焯/春閨夢裡人 - 2之2

2018/05/29 06:00

圖◎王孟婷

◎夏祖焯 圖◎王孟婷

我們51師是春節前一天移防澎湖,乘坐在公海上截獲的俄羅斯油輪陶普斯號,由高雄港晚上開船。我們那一營坐統艙,連夜駛到馬公港外。太擠,空氣悶濁,連躺的地方都沒有,大家一肚子怨氣,幸好沒風浪,無人嘔吐暈船。營長一臉橫肉,是老粗,大家都不喜歡他。這時他站中心位置,竟訓話:「等一下澎防部司令登船巡視,問大家好不好,要大聲說好。」說完四面起鬨大聲喊:「好!好!好……」聲不斷。營長大怒:「誰喊的?」大家安靜。然後營長又訓:「如果司令官問大家累不累?就要回答不累。」說完,四面八方喊:「不累!不累!不……」營長怒得跺腳。等司令尹俊將軍登船,就不敢如此了。

天堂是屬於美國人的

我們在澎湖外海由船側依次踩繩網垂直下降,降到登陸艇(即水鴨子)上。因艇小,搖晃厲害,又沒受過陸戰隊搶灘訓練,大家趴在艇邊嘔吐。到了沙灘,水鴨子前方一塊門向下驟然跌開,一聲令下,我們端著步槍大聲喊殺搶灘,沒想到下半身都泡了海水。澎湖冬季風大,吹在濕冷的身上可不是味道。

然後行軍上拱北山,我們那一連被派去守衛美軍的雷達站。因經過一夜航行、水鴨子暈船、搶灘、濕冷風吹……這一路上山可夠瞧了。邢連長是軍士隊出身,平時為人嚴厲,帶兵嚴格,無笑聲;副連長是學生入伍的青年軍,溫和有禮,兩人一直有心結。這時連長向上爬山,臉色蒼白,額頭都是汗珠。他停下來,靠著一塊大石頭,喘氣說:「你們先走,副連長帶隊。」副連長這下子可逮到機會了,走上遠一些,看不到連長,就對大家說:「連長平時嫖妓太多,體力比較差。」一些對連長不滿的軍官也紛紛點頭:「嗯,嗯。」

我們的營房木造,似是原日軍留下的舊營房,上下兩層連板床,相當簡陋。那時輕裝師多只有軍官及士官,沒有兵。打起仗來才將士兵填入。我們這個連給美軍站崗,因為兵員不足,連軍官都得輪班。雷達站是個圓頂大球建築,裡面只有美軍。外面有二橫排較新營房,住空軍步兵,再外面才是我們陸軍步兵。這是有不同待遇等級的,比如空軍藍制服,就比較神氣好看。他們的輔導長是上尉,叼一根細長的雪茄。空軍抽的是「八一四」香煙,品質比我們陸軍的「九三牌」或「七七牌」軍煙要好(好像還有一種「克難牌」),雷達站裡的老美當然是抽高級的洋菸了。還有老美不穿軍服,是穿花花綠綠的便服。我因是該山頭唯一預官,略識洋文,被空軍步兵找去協調一件事,進入雷達站一次。乖乖,站裡有地板,有柔軟的沙發,還有電冰箱、酒吧……台北都不太看得到。在那種普遍貧困的年代,那就是天堂――天堂是屬於美國人的。

因是軍官,我只需要輪我們營房的夜間巡崗,不需去站美國人的崗。但不時得去查崗,也順便與站崗的士官老芋仔(其實那時他們只有三十多歲)聊聊天。他們會告訴我家鄉村裡的事,包括喜歡的姑娘,但從不說戰場上的事。有個山東口音很重的上士,念過二年小學,高頭大馬,說話倒慢條斯理,人挺溫和的,不是殺氣騰騰那種,我查他的崗聊得最久。有一次一個路人提著不少東西行過,上前很謙遜地問他去某地要走多久,依習俗稱他為「長官」。他不理,只跟我講話,路人站那兒等,覺得沒趣,就向前走開了。走沒多少步,他又喊要那路人回來。然後告訴他去那處要走多久,路人趕緊鞠躬道謝。想想,又謙遜地問他:「不好意思,請問長官,剛剛問您,為什麼沒告訴我?」他回答:「俺沒看到你走過來,不知你走多快,怎麼能告訴你要走多久啊?」這種回答合乎邏輯,不能說不對,但我差點兒沒昏倒。

我想回去,但回不去了!

我屬那一連守衛拱北山的美軍雷達站,後來被調去另一步兵連守海灘,收音機在海邊就很容易聽到對岸廣播。當然,收聽匪方廣播是犯法的,但是大家好奇,還是會去聽,甚至指導員及連長有時都會偷偷聽他們的相聲節目。還有,對岸常有親人喊話,或指名向某人招降,可見他們的情報做得不錯。有個老實的老士官似乎聽到他浙江家鄉的一些事情,卻無興奮之情。但他告訴指導員,有幾天聽到姊姊在山裡喊他小名,他要去山裡找姊姊。指導員開導他,告訴他浙東離台灣有上千里路,聲音不可能傳到澎湖。但他還是去山裡找,沒找到什麼,卻在山裡拾得一隻相當肥大、受傷的鳥。他做了一個精美的鳥籠,每天餵食、也用長長的彩繩拴住鳥腿,放風出籠。還教那鳥兒一些小花樣,變成他的朋友,不再提他姊姊。有一天,他提著空鳥籠問我要不要,送給我。我不養鳥,不可能接受這禮物。這時他才黯然地說鳥不見了。他留下空籠,無言轉身而去。我知,天堂裡最美麗的鳥,也比不上這隻肥大跛腳的鳥。後來聽說是被隔連的士官偷去下了鍋。

連上有一位班長時上士,這姓少見,我只在《水滸傳》裡見過好漢時遷。時班長北方口音,魁梧英俊,操練及統御純熟,有時向上級頂嘴,是那種「霸王兵」,大家都不敢得罪他。有次我帶他到一座廢棄(或未完工) 的飛機場出任務,第一次和他聊天。他告訴我和堂哥一同加入國軍,是他們娶新媳婦後一個月,而且不是媒妁之言,是娶自己喜愛的姑娘,那時他十八,妻子十六。我沒問他為什麼加入國軍,生活太苦?被拉伕?還是躲共產黨?他告訴小妻子等著他,很快打完仗就回來。他們在各地轉戰,馬尾之役他兄弟倆一同攻一棟小坡上的房子,堂哥中彈倒下,斜倚在一輛手推車後面。他看到解放軍由側面上來,大聲急喊要堂哥轉到手推車前面掩蔽,喊了好幾次,以為是槍聲蓋住。但堂哥根本不在乎,根本不理他――因為他已經死了。時上士給我看夾在軍人補給證裡他小妻子的照片,確是清秀的鄉村姑娘:「我想回去,但回不去了!」

他說這話,我想到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一次大戰時,那些十七、八歲的德國男孩受到老師慫恿參軍,被派往西線戰場上殺戮或被殺。這些離家的大孩子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然而他們知道那種友誼不可能維持太久。他們一個一個倒下,生存的機會愈來愈小。最後,主角保羅死在戰場上:「他於1918年10月某日倒下。那天整個前線一片沉寂,司令部的戰報只有簡略的一句話:西線全無戰事 (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這些年輕生命的死亡、恐懼及友情可以存在於任何一個時代的戰爭,任何一個山林,任何一條泥濘的戰壕,沒有時間的限制。

「在軍隊裡沒有家人,交個朋友真好,因為明天會怎麼樣都不知道。但是那個朋友死了,又特別難過。」時上士是個勇猛的角色,低聲向我說這話時似是頗有感慨,我未接下文。軍人親臨戰場,生命朝不保夕,以及戰爭的緊張,他們不願或無暇去思索死亡問題。我看三島由紀夫的《春雪》,描繪了廿歲的主角松枝清顯看日俄戰爭的圖片,數千士兵遍布在橢圓形的原野上,延伸到遠方盡頭,沐浴在深沉的微光中。然而那是真人,還是已戰死的士兵?是實景,還是幻覺?

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想起另一部也是以一戰為背景的影片Joyeux Noel (《近距交戰》或《聖誕快樂》),是英、德、法三國共同攝製。那時一次大戰已脫離騎兵戰,進化為砲戰及戰壕戰,三國士兵在冬日的戰壕中度日,及廝殺,屍體散布在皚白雪地上。耶誕夜來了,英國戰壕裡傳來蘇格蘭風笛吹奏的耶誕歌曲〈平安夜〉,德國戰壕裡一個好嗓子的男高音士兵隨聲唱出,唱完三國戰壕響起一片掌聲喝采聲。德國男高音索性爬出戰壕,順著風笛伴奏再唱一曲耶誕歌曲,離鄉年輕的士兵深受感動。由此,三國軍官協調停戰一天過耶誕節。互相殺戮的軍人交換巧克力及紅酒,在空地上踢足球,拿出妻子或愛人的照片示給敵人看,甚至約對方戰後帶妻子來家鄉度假,像親熱的好弟兄。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據記載事後三國軍人都受到懲罰,因為戰場上詐術難辨。

我待過的三個步兵連裡有國軍,古寧頭的解放軍戰俘,韓國戰場上俘虜的反共義士。他們原本是你死我活、互相殺戮的敵人,現在在連裡親睦地相處,因為他們在台灣大島上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就像影片中耶誕夜英、法、德敵對三國的士兵一樣。

然而,他們多來自農村,本不識字,他們知道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嗎?海明威筆下描寫大戰時美國青年響應威爾遜總統對德宣戰的號召,抱著崇高的理想為了正義、為了自由、為了人類的文明走上戰場,渴望在戰爭中找到真正的價值和生命。但是他們看到戰爭的真面目,殘暴、敗德、屠殺、謊言、混亂……那些崇高的理想全被戰爭抹殺,他們澈底感到幻滅,戰後回到原來社會已格格不入,不再屬於這塊土地,變成「失落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

而我遇到的這些野戰步兵,這些勇士英雄,他們不是迷失的一代,但他們曾捍衛了台灣的自由與安全。他們是吃了敗仗退到台灣,待遇菲薄,與社會分離,被歧視的一群。那時戰爭似是不可避免,台灣海峽平靜,高山寧謐,但我們沒有忘記戰爭,戰爭也沒有忘記我們。然而那是什麼樣的戰爭?主義之戰嗎?利益之戰?籌碼之戰?還是一場混亂的內戰?許多人埋骨的戰場,可曾是在他家鄉春閨夢中人不知的安息之處?那些從死亡的蔭谷中掙扎出來的,除了被動及嚴格的軍隊生活外,其他時間都在等待,等待著戰爭,等待著回家。他們不成形的愛,他們言不盡的恨,殘缺不全挾雜著血肉模糊的回憶,永遠無人做傾訴對象的夢,終於成為明日黃花。或者,或者有些在撤退到美麗寶島之前,已成了無定河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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