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阮慶岳／灰色的巨蛾

圖◎阿尼默

◎阮慶岳 圖◎阿尼默

花園究竟位在山林的哪裡，其實沒有人完全知道，因為那是傳說中部落祖先曾經長久落居、並深深倚賴的水源地。我曾經因為一次不小心迷路，無意中走靠近到這個已經無人知曉位置的湖泊，幾乎就親見到它在霧中的完全顯身。

湖泊已經全然乾涸，據說那也是族人決定遷移下山的一個原因，這其中當然也隱含著被祖靈譴責的意味。而且，即令現在祭司要辦事時，每次使用到的水，必然還會公開宣稱依舊是取自這個蒙受祖靈庇蔭的湖泊。就像傳說中神祕可畏的巴拉冠（男子會所），族人相信仍然長久地屹立在湖畔的林間，是那些能夠英勇無畏狩獵的祖先們，曾經完成神聖成人禮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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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以意識到踏進入這片神祕花園，是發現處身在一片焦死的林木間。這裡的植物只存在暗黑的樹幹與枝椏，見不到任何綠色的生機色澤，有如被什麼譴責的天火，憤怒鞭打而蹣跚殘存的荒原，無人眷顧也無人憐惜。

遠處幾株殘斷孤立的樹幹，冒著不知究竟是煙硝或雲霧的白色氣流，一束束從黑色煙囪朝向天空旋升上去。空氣近乎冷凜冰凍，感覺走入到被遺忘的時空裡，一種夢境般似曾相識的惚恍，熟悉又全然陌生，那些曾經一度存在的溫度與記憶，此刻莫名地忽然消弭無蹤。

我驚訝望著這片黯黑色澤的景象，彷彿看見一個葬禮的進行，那些送葬的人哭嚎祈求死者的復返，全然不知自己已是骷髏模樣。天空濃厚的雲霧籠罩住日光的照射，因此無人可以判知，這本是生命正當蓬發的四月，尤其懸宕飄移不定的雲霧，遲遲不願賜下原本攜來的雨露水滴，一切只能處在無盡等待的飢渴狀態。

這時，我竟然聽見蟬仔此起彼落的呼叫聲，彷彿方方自長久的睡眠甦醒來，急切預告夏日的必然到來。我也覺得這些喧囂的蟬鳴，更有如處在地獄的邊緣、沒有得到祝福或未誕生就死去的靈魂，因為知道夏天永不會到臨，集體依偎發出低沉而絕望的歎息。

我急著尋找傳說中隱匿湖泊的蹤影，因為四下環繞的死寂絕望，只有經由那新鮮湖水的重新澆淋，才能再次尋得萌發的生機。我還聽說湖水彼日豐沛滿溢的時候，湖面會漂浮蕩漾一艘華麗金碧的神聖舟子，每日晨昏散發出來光芒四射的美妙音樂，安慰與鼓舞所有願意聆聽的飢渴心靈。

花園的曾經景象，被重重莽林籠罩護佑，凶猛野獸都難以穿行進入，今次卻莫名有一股清澄芬芳的空氣拂來，引我到抵花園的幽微內裡。存在這裡的花樹，彷彿剛從夢裡甦醒過來，攜著唯有夢境能承諾的天真微笑，相互展枝各顯美麗，連最是高貴優美的玫瑰花，都放心不帶任何暗刺護衛。山頂溪水喃喃奔流下來，飛濺出彩虹般的水花瀑布，環繞湖水生活的所有生靈，都純潔而順從共居此處，各得其所各自生養。

然而，今日我到此所見的一切，都只是殘敗的餘燼，那傳說中的神聖湖泊，有如意圖藏匿的巨蛇，一直四處蠕動隱身不見。我急切四下行走，希望能夠望見一眼碧色的湖水，讓我相信所有人間的敗壞與罪惡，都可以藉此重新洗滌萌芽，甚至更新再生。因為唯有如此，那久違的金色陽光與繽紛花果，才會接收到生命脈動的訊息，願意臨到荒蕪頹圮的空白花園，再次蒙受祖靈祝福，虔誠合一歌唱。

此刻依然纏身的焦躁與恐懼，竟然我看見一名全身燃燒著烈火的人，驚慌地獨自奔竄林木間。他在林間迅速地幻動閃現，時而高高躍起、時而旋轉如流光，讓我難以分辨究竟如是焚身的一切動作，是意圖控訴哀嚎過往榮光的殞逝，或是高歌頌讚眼前的荒原一切。或者，這根本就是命定的路徑，是那預謀者最是壯烈甘心的獻祭儀式，焚身即是被揀選者的榮耀犧牲。

我緊緊腳步跟隨這團火影去向，深怕遺落了蹤跡路徑，卻又不斷被暗隱樹根與斜叉枝幹絆倒阻撓，踉蹌屢屢摔倒又爬起、摔倒又爬起。然後，畢竟還是失去那焚身者的最後身影去處。這也預示巨蛇湖泊終究拒絕與我顯身對望的意志宣告，雖然讓我進入到廢墟的花園深處，讓我見到蒼涼與孤絕的遺忘手勢，但是能承諾生命的湖泊水流，卻不願與我親身會面說話，堅持不讓我能夠脫衣裸體淨身。

我一個人立在乳色濃霧與滿布交織的焦黑枝幹間，清楚意識自己全然迷途的事實。我並不感覺任何的驚慌，我其實一直期盼某日終於得以真正也徹底地迷路，以領取到什麼獎賞與恩賜，藉此重新尋到一條全新的路徑，有如嬰兒般等待反覆哺育的滿心渴切，耐心學習重新爬行前進。

我感覺母親你其實從來未曾一刻離我遠去，你從不遠去的關懷與凝視目光，是我驅走寒冷與恐懼的火源，也是即令已然迷路，也不因而覺得害怕的力量來源。我於是安靜下身心，決意讓母親你引領我返抵回家的路途，因為就是你的意志與引導，我得以見到焦土的花園，也正是你的愛與垂憐，讓我追隨焚身男子不去，而你最後猶不能明的決定，讓我與湖泊錯身而過，這一切我全然都明白，也誠摯殷切對你心懷感謝。

我繼續沿著山徑走著，忽然有一陣平緩搧翅般的風，從我的身後悠悠傳來。我轉身回望，看見一隻灰色巨蛾，在我頭額上方不遠，點燈般伴隨我前行，終於引導我回返抵達來時的山路。

母親，我不知道那隻灰色巨蛾，是否就是你的終於顯身，或是什麼神明意志的映照。然而，我確實見到牠目光裡盈盈的水波，是我幼年所熟悉與依戀著你的溫暖目光，也是為什麼能夠相信這已然呈顯荒漠的花園，必然一日得以重新復甦的原因。

步離開花園的那一刻，我見到灰色的巨蛾，飛繞我頭頂三次度，最後還迴目轉身，以那熟悉也陌生的神色凝望我，即一朵雲那樣的飄離消失去。然後，整座讓我反覆迷路的山林，便夢境般化成了有如故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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