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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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劉旭鈞/猴

2019/12/16 05:30

◎劉旭鈞

作者簡介:

圖◎川貝母

劉旭鈞,2000年生,台北人,想像朋友寫作會(IF)一員。現於桃園長庚大學醫學系修業。

圖◎川貝母

得獎感言:

α認知自己終為環境所限;捉握知識終是成磧碎片。

β原題〈間諜〉:「這次它們毋須討好猴群,毋須賄賂。它們散在島上各個植有樹木的地方,尋找隱藏的營地與設施。」

γ謝家人、IF、主辦方。

δ明年我仍不能投票。懇請珍惜手中自由,說服所能說服者。

ε天佑香港,及一切受迫者。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劉旭鈞 圖◎川貝母

水聲,細瑣而斷續的水聲。愈近車後輪,聲音愈清楚。車尾有光。一塊帆布跨在樹梢和車尾上,下垂成幕。光從那裡透出來,有人影,伴隨水間歇滴落的聲音。帆布遮蓋效果有限。那是一個女人的影子。我知道那是維芬姊。

我不該站在這裡。

那確實就是一副女性的身體。在一片樹林裡,以克難的水量沐浴。但看著濃厚的影子,我只想到那過強的光,會引來大量的飛蛾。蛾群繞燈,被燈泡的高溫灼傷翅膀,落在柔軟的泥土與落葉上。落在她的身體上。身上的水反映強烈的燈光,群蛾目眩。

我不該站在這裡。即使沒有窺探。沒有監視。

這是一座布滿鏡頭的樹林。濕黏,且炎熱。

我看著那塊帆布,還有那被虛擲的,水滴影子。

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站在這裡而已。如此無辜,如此無為。那塊帆布以尼龍繩纏勒在樹梢上,另一部分則攤在車頂,以質量取勝。人類技術總是有非常粗糙而直覺的一面。她的腳踩在泥土上。她只有一塊帆布。

帆布只遮蓋了一面。

她防範此側的視線。因為露營車的門,只開一側。

我不該站在這裡。

轉身往回走時,我的腳踢中了什麼。有東西倒在鬆軟的土上。

猴子。瞪圓眼睛的猴子。

我彎腰,手如撫摸般從頭順過背脊,再到尾巴,抱起整隻猴子。一具冰冷卻有彈性的軀體。

我把它抱回車上。

佐安看見我抱著macaca出現在車上,表情一時錯亂,然後靜靜打開車門離開。我不知道他在幹嘛。

桌上的文件非常雜亂。不只桌上,全車都非常雜亂。低矮的麻將桌上,菸灰缸與電腦凌駕紙張,兩盒未拆封的菸壓在一個摩斯漢堡的透明塑膠杯下。塑膠杯裡,黃色的迴紋針彎成掛勾,勾起排列緊密的瘡孔。是蜂巢。杯底透出菸盒上的腐爛肺葉。

很多書上長了黃斑。即使密閉,仍可感覺到車內逐漸潮濕。白蟻和衣魚可能藏在裡頭。牠們的活動不需等待。我等待記錄的機會時,牠們正啃著書頁,一口、一口。

生產知識的速度比不上文字消亡的速度,但在我們的文化意涵裡,那是愛書成癡。

我想起小時候家裡殺過衣魚。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看著沉默的macaca,macaca也沉默看著我。燈光從它凸出的眼睛反射過來,燥熱感自眼眶蔓延,我吞下口水。

我們像兩尊神像一樣,不動。

我們互相監視。

我們是彼此的神明嗎。

窗戶成為鏡面,鏡面之外就是漆黑。不時可以聽見一些細瑣或空洞的聲音,刮磨敲打頭頂的金屬板面。也許車頂已積滿落果枯葉。也許很久沒下的大雨正以滴漏的方式延後發生。

我後退幾步,拍照。用我自己的手機。手抖,猴面模糊。我再試一次。拖曳幻影的猴眼無辜望我。

我決定改天再拍。

我拿出黑色筆記本,拉開固定外殼與內頁鬆緊帶,開始記錄。木柵附近淺山,未開發地區與次生林。動物園的一六五公頃就有七十五公頃是這樣的土地。研究地點與計畫,團隊與組織的資金來源與人脈。寫成完整的語句太耗時,字詞開始破碎。獼猴。脈絡。靈長類社會。文獻回顧。逐漸被遺忘的體質人類學者祖克爾曼,在上世紀初囚禁狒狒於狹窄獸欄。猴群中雌性極少。雄狒狒日日打鬥,近乎全滅。整年只有一隻小狒狒成功長大。他認為極端環境可以揭露猿猴社會的真實結構。

我們總是非常關心那人與非人的一切,窮盡詞語去描繪,最後又重新打散。從散漫的日記到正式田野筆記,再到民族誌。

過於簡略的提示會變成新的謎語。觀察與紀錄其實是一種監控的技術。是的,一切都是技術,謎語的創造與破解也是。

但我求的,也不過就是一篇可以交出去的紀錄而已。一個證明我還能在這條路上持續走下去的研究。但我還沒告訴他們兩人,我要記錄他們。我要記錄整個研究。在面試研究助理時,我什麼都沒說。

研究所的老師說,知情同意。這是基本倫理。

在醫院蹲點很久的老師說,一份研究他會發兩版,一版登醫學期刊給醫生們看,極盡溢美之詞。另一版投社會學。研究科學社群是有風險的事情,觀察與揭露都對可能讓科學大老覺得被挑釁。

我決定改天再記。

不急。

維芬姊走進來,正好看見我把筆記本塞回地上的背包。她用毛巾擦著頭髮上的水珠,身上已經換了新的衣服,但一樣是卡其色長褲長袖。她看著我的背包說,放在那裡,會髒。

她瞥了一眼macaca。就只是瞥了一眼。

仿生學的巔峰與我們共處一室,也只是共處一室而已。

macaca。這是維芬姊取的代號,猴子的屬名。無限模仿生命的結果,便是失去創意。

其實我很好奇macaca要怎麼發音。重音透漏很多訊息,但解讀需要技術。維芬姊的發音近似瑪卡卡,佐安的版本聽起來像是麻咖卡。

我決定加入維芬姊的陣營。複誦,瑪卡卡。瑪卡卡。

清晨,我們前往林地。被圍住的林地。

我跟維芬姊已經帶其他人設好邊界了,有十五隻猴子。佐安對我說,可能有點不人道。不過是改良型的,電起來不會太痛。

維芬姊不悅:那你去被電看看。

她說,已經十月了,繁殖期,但還是什麼動作也沒有。大概是被我們嚇到了吧。

佐安說,可以停一下嗎,我要放下。瑪卡卡。

他用力搔抓頸部,額頭,小腿。只有他穿短褲。在他下一次抬頭看著我們時,有一種發音被遺忘了。

我說,瑪卡卡,很花錢吧。我開始後悔選擇瑪卡卡。我應該沉默,觀察兩種發音的競爭,誰贏,又為何贏。職位。知識。性別。但沉默是不可能的,沒人能夠脫離過程。

維芬姊說,畢竟,瑪卡卡是主角。

佐安說,這是公司跟研究室的一場合作。

合作?

中國最近才把人腦發育基因植入十一隻獼猴體內。

就是瑪卡卡啊。佐安說,間諜猴子。

維芬姊說,這是新技術的實驗。我們不必知道正在被測試的技術是什麼,公司的人知道。他們告訴我們如何測試,我們照做。

然後她指佐安說,公司的事情,問他比較準,畢竟他負責訓練瑪卡卡。佐安搖頭笑說,那是中國企業喔,你覺得他們有可能讓我知道嗎。

珍古德說他們在非洲像在搞殖民一樣,維芬姊喃喃道。

但她也說對中國充滿希望,覺得他們有在進步了。我說。

佐安說沒看過這則新聞。

我說是英文的。佐安翻白眼。

然後他問,什麼時候的新聞?

五年前,維芬姊說。

我們停在一片鐵網前。高大雙層,橫切樹林。

維芬姊問,切電了嗎?

佐安說,切了。

維芬姊戴上卡其色的鴨舌帽,又拿下,把垂過耳際的短髮上撥,再戴上帽子。有些頭髮已經白了。然後她走到鐵網前,拿出鑰匙,打開簡陋的門。構成門板的鐵網看起來隨時會剝離。

我們跟著懷抱瑪卡卡的佐安進門,姜主任把門鎖上。

我問維芬姊,圈禁不會影響研究結果嗎。

我有稍微翻過壽山的研究,他們是觀察一整區裡的猴群。

哪一個研究?她問。

維芬姊原本要做的。

她聳肩說,我必須妥協。

鐵網的其他面藏在看不到的地方。

網內沒有任何現成的路徑,落葉喬木緊接灌木。維芬姊抄起地上的樹枝,撥開前方的植物,一根斷了就再換一根。維芬姊的腳步明顯放輕。

其實挺重的,雖然很細,她說。

這樣撥的時候真的有看到什麼東西嗎,我問。

就是因為撥了,所以才不會看到啊。她說,不然如果撥了還是看到一隻蛇撲過來,不是很沒意義嗎。

我撿起樹枝,撥向前方的蕨類,卻被堅硬的什麼抵住。

筆筒樹,維芬姊說,是幼苗。

我壓住筆筒樹的枝條,讓穿短褲的佐安成功跨越。他看起來很緊張。

維芬姊說,講不聽欸,跟我小孩一樣。以前帶出去爬山,都不穿長褲。

妳小孩應該不怎麼喜歡爬山,佐安說。

你沒帶長褲來嗎,我問。

他說,我不是被訓練到野地工作的啊。

我點頭。這是一句辯解。想必有人已經問過他,為什麼一個到蚊蠅水蛭出沒地帶工作的人,會這麼沒常識。

維芬姊停下腳步,示意我們安靜。

眼前是一片岩石堆,不到一公尺的帶狀平地阻拒我們的樹叢。石堆挨著坡地向上,但岩石終究是岩石,坡地也只是微微隆起。它們也不會比樹更高了。

在一堆灰色岩石上,站著一群應該是在曬太陽的獼猴。

其中幾隻抬起頭來。

佐安放下瑪卡卡,拿出遙控器。

間諜獼猴,爬向石堆。

維芬姊說,動作很流暢呢。

佐安說,而且不用換外皮。跟其他猴子沒有色差,很OK。

大部分猴子只是看了瑪卡卡一眼,或持續盯著它,沒有移動。但有三隻從岩石上爬下,停在石堆邊緣。

瑪卡卡停下。

維芬姊說,有些時候,我真的很懷疑各種技術到底已經到什麼程度了。例如瑪卡卡,牠演得實在太像了。

我不確定這算不算稱讚。

我看著佐安操控著遙控器的手。他持續隨瑪卡卡向前推進,已經在我們兩公尺遠處的樹叢間。

一切都是技術。演技也是一種。

獼猴是很聰明的動物,維芬姊說。牠們可能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

她說已經到交配期了,還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團隊追著這群獼猴,意圖定位,但機警的母猴帶領群隊躲過一次又一次的圈禁。但一切都是技術,沒有事物能夠逃脫技術。

母猴?

維芬姊指著一隻曬太陽的獼猴說,那是帶著整群猴子跑來這裡的核心母猴。你沒學過獼猴是母系社會嗎。

我不敢說,其實我翹掉了整學期的靈長類研究導論。我的理由是,萬般導論皆廢課。

我說,牠們好安靜。

沒必要浪費體力吼叫。維芬姊說,我們是整個島上最吵的靈長類動物。雖然其實也就兩種而已。

瑪卡卡動了起來。不是普通的移動。

是奔跑。

維芬姊打開對講機說,停下來。

瑪卡卡撞向石頭,三隻猴子一躍而下,包圍它。

瑪卡卡迅速站起來,雙腳站立,揮舞起雙手。我看見它的側臉,張開的嘴巴露出牙齒。連獠牙都仿製出來了。山寨大國仿製工藝太令人感動。

它一拳揮向前方的獼猴。獼猴搧了它一巴掌。瑪卡卡四腳著地。

維芬姊大喊,停下來。

猴子們看向這裡。

我與維芬姊蹲得更低。

我看不清楚佐安的表情。但瑪卡卡的每個動作都像在洩憤。毫無理由地洩憤。

維芬姊說,你過分了。它會壞掉。

雖然是氣音,仍十分清楚、尖銳。

佐安說,妳擔心太多了。

維芬姊咬牙切齒地說,演好你的猴子。

維芬姊丟下對講機,在樹叢背後朝它走去。

她可能怕你毀了瑪卡卡,我對地上的對講機說。

有差嗎,她又不用負責。

嗯?

要負責的是我啊,我跟著機器來的。佐安說,她到底在發什麼神經。而且幹,我演得很好啊。

看見維芬姊靠近,他開始讓瑪卡卡撤退。瑪卡卡的動作變得搖晃而不順暢。

維芬姊折回。

她打開工具箱,拿出一袋果菜後,走向佐安,把袋子交給他。

瑪卡卡爬向佐安,陽光灑在它背脊的毛髮上。

回來後維芬姊說,其實,已經算成功了。

嗯?

公猴們沒發現威嚇的對象,是機器啊。

瑪卡卡把整袋果菜拎起來,動作有點生硬。

維芬姊說,要多練習。

對講機傳來佐安的聲音,嗯。

整群猴子看著瑪卡卡捧著那袋果菜,左右搖晃,走向石堆。在岩石旁牠高高舉起袋子,然後傾斜。水果與葉片滾落。

我看著遠處的佐安。這是操縱,還是扮演?

三隻公猴站在近處監視著。佐安看起來有點緊張。瑪卡卡試著躍上岩石,失敗。落地聲傳來時,我清楚看見三隻公猴的頭歪了一下。那是嘲笑嗎,牠們還是站在那裡。佐安看了岩石一眼,低頭看著遙控器,又抬起頭。瑪卡卡躍上石頭。

瑪卡卡拿起一顆蘋果,將手伸長,高舉,在岩石上環繞一圈。像是在宣示它手上有一顆水果。

我突然覺得這幕好可悲。

躺在中央的獼猴打了哈欠。

三隻獼猴靠近瑪卡卡,看著地上的東西。

然後牠們開始向上搬運。

瑪卡卡模仿著牠們的動作,拿起食物,向上跳躍,把食物放在中央的猴子附近。

那是一群雌猴,維芬姊說。

瑪卡卡一次又一次向上搬運。將近搬完時,瑪卡卡停在岩石上,佐安走向我們。

幹,他說,我覺得好現實喔。

民以食為天,猴子也是。維芬姊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佐安說。

嗯?維芬姊看著他。

沒事。他說。算了。

瑪卡卡就只是站在那裡。

我們看著猴群用餐。

一隻猴子突然從另一頭的樹叢邊緣躍出,衝向瑪卡卡。

佐安跳起來。

但那隻猴子只是拿走了佐安身旁剩下的八分之一顆高麗菜,然後奔回樹叢中。

我們看著牠消失的地方。

維芬姊說,數一下,石頭上的猴子。我是說真的猴子。

佐安說,十四隻。

我也是。

維芬姊說,嗯。昨天記下來的有十五隻。

群外孤猴,她說。牠的處境跟瑪卡卡一樣。要進入群體,得有一些貢獻。

我討厭這種說法,佐安說。

維芬姊上車抽菸,沒理他。佐安討厭菸味。

我問哪部分。

他說,你沒看到我剛才多卑微嗎,拿著那袋東西,請求大家來吃?請求那一大群母猴來吃?

祖克爾曼的論調。以性來交換資源,陳腐的靈長類研究假設。在極窄的獸欄裡,用稀少的食物做出來的結論。

我說,不是你。是瑪卡卡啊。這只是研究的一部分。

他說,實在是太噁心了。

我說,你在不爽什麼啊,你不過就只是幫公司做測試而已啊。而且之前維芬姊不是都提過了?

他瞪我。

我不懂這個人。

他坐下,把工具箱丟在一旁。

他說沒有想到,原來是這樣進行。難怪要花這麼長的時間,事先練習如何操作一隻猴子,然後把一群野生的猴子關在一起。結果竟然是來討好母猴。

討好母猴。

我說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瑪卡卡是公的。

沒有啊,佐安說。瑪卡卡只是一台機器,沒有設計性別。

然後他又說,我討厭演猴子。

我說,你是在操縱猴子。這樣想就好吧。

他說,這些動作真的很沒意義。

我問,瑪卡卡是你設計的嗎。

佐安說怎麼可能。我又不懂獼猴。我只是負責測試而已。而且我成績那麼爛,被錄用都很勉強了,根本升不上去。公司不會讓我設計的。

瑪卡卡為什麼會被做出來呢,我問。

瑪卡卡只是初階版而已。他說。

嗯?

它還需要我操控。他說。

不用操控,不就變機器人了嗎。我說。

佐安笑說,你覺得它現在看起來像人嗎。猴子機器人?機器猴?

所以,為什麼要製造瑪卡卡?我問。

你覺得呢。他問。

我說我不覺得這是被發明拿來觀察猴子的。

佐安瞇眼說,你很敏銳。

我避開他的眼神。

他微笑。

希望早點結束。他說。還要拿食物去賄賂,真的太噁心了這群猴子。

賄賂?

他說,你就沒有過那種,得要拿什麼東西去換什麼東西的時候嗎?

我聳肩說,我得想想。

很幸福,他說。

我苦笑。

長大以後我才發現很多東西都有跡可循,佐安說,我的意思是,在識字之後。也許我就是有病吧。我發現我媽的櫃子上有一本跟過動有關的書,藏在很裡面,好像故意不要讓我看到。但就是在那裡,即使被什麼沒用過的電鍋或整箱茶葉遮住,它就是在那裡。我長得夠高的時候,就看到了。然後想,原來她懷疑過啊。原來她至少有懷疑過啊。

我點頭。樹林裡天色漸暗。

人際關係根本就是各種賄賂啊。佐安說。不受歡迎的時候就只能這樣。然後你說你沒辦法,大人一方面說要誠實做自己大家才會喜歡,又說要忍耐要怎樣怎樣。你不應該逃避,發脾氣不會讓你得到愛,你要控制你的情緒,知道嗎。根本矛盾啊。沒有邏輯。

我點頭,想起雙縛理論。死很久的學者貝特森認為,當孩童長期受到親人給予兩種矛盾的指令,精神會分裂。學術宣稱本必受挑戰,但有很多人信奉,家庭於是成為挖掘的目標,雙親擔起失能的責任與標籤。學者們進入家庭關係中,尋找重複的語言,重複的模式,在否定的語句之間尋找孩童困守的位置。無所適從。惶恐不安。

我應該要慶幸,佐安不是個分裂的人嗎。

我只能想像年幼的佐安拿著一袋糖果爬上樓梯,像瑪卡卡一般,雙手奉上的樣子。

佐安說,你有看到之前的新聞嗎,嘉義長庚精神科主任的新聞。

我沒印象。

他說過動是腦子的問題,就是要吃藥,用愛是沒屁用的。佐安說。沒屁用的。

你知道,我說,這種說法有問題……

你們也讀醫學嗎。他說。

其他領域的文本,也是要讀的。我說。

文本,他複誦。然後冷哼一聲。

幾秒後他說,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怪東怪西的。

我沒回答。

然後他說,如果人類還跟猴子一樣,會殺小孩……

門開,維芬姊冷冷地說,所以,你們什麼時候要進來?

上車後,我們望著螢幕,十四隻猴子各自離散在附近的樹叢和岩石的縫隙。瑪卡卡的夜視能力意外頗佳,但不可避免地將畫面扭出弧度。整個螢幕被切分成好幾個畫面,原來小小一片林地有這麼多鏡頭。

維芬姊指著螢幕的一角說,這隻。

我們看不出那隻猴子有哪裡不一樣。

這隻就是剛才的孤猴。她說。

佐安退到車的另一頭。他說菸味太重。我看著桌上蜂巢旁的菸灰缸。

很安分的猴子。她說。

牠是打架打輸被趕出來嗎,我問。

你好像說過,你有翻過壽山的研究?她問。

嗯。

壽山那邊的結論是,雖然會有打架行為,但沒很凶殘,也不是一定會打,維芬姊說。甚至沒有猴王爭霸的行為。國外做的靈長類研究,不能套到台灣來。

搞不好這裡的猴王特別凶啊。佐安遠遠地插嘴。維芬姊沒理他。

然後她說,我們來取名吧。

佐安說,又不是養寵物。

比較好認呀。維芬姊說,而且珍古德也會替黑猩猩取名。

十五隻猴子,十五個名字要記。佐安說。

我也不想記十五個名字。

我說,不然就幫那隻孤猴取個名字好了。至少感覺不會那麼可憐。

但是沒人想得出來名字。

我對維芬姊說,不是主任提議要取名的嗎。

她說,我沒有想到是要從那隻開始取,所以我準備的都是母猴的名字。男生名字的話,嗯,感覺沒辦法隨便取。畢竟是邊緣人。總不能取什麼獅子王裡的狒狒長老拉飛奇之類的名字吧。雖然拉飛奇也是獼猴亞科沒錯啦。

我想著瑪卡卡的臉,還有獅子王的拉飛奇。荒唐。

維芬姊突然說,不對。也不算不對,但拉飛奇是山魈,不是狒狒。不過還是獼猴亞科啦。

我低頭鍵入拉飛奇,想知道山魈是什麼東西。然後想起這裡訊號很差,常沒網路。

佐安換上長褲披起外套,下車。帶著電腦。

維芬姊看著被重重關上的車門,然後說,我哪裡犯到他了嗎。

語氣不像問句。

然後她說,都是大學畢業的人了,唉。

隔天清晨我們在鐵網前遇到佐安,我們要開門時他問,食物有帶來嗎?

我點頭。

他說,今天我來就好。你們也得坐在螢幕前面寫紀錄吧。

過了幾秒,維芬姊才點頭。

我把手上的果菜交給他,然後再給他兩個便利商店麵包。

我一餐吃不了那麼多,他說。

是兩餐。維芬姊說。

佐安一臉鄙夷地看著麵包說,我寧願回去煮泡麵。

維芬姊緊盯著螢幕。她的菸仍在飄散。我背對著她,打開筆記本。筆在封面的硬殼上敲打出聲音,空寂呆板的聲音。配上菸的氣味,還有繚繞。露營車成為封閉的荒山神廟,監看猴群的神廟。我們是猴子的神。

甚至,我們也監控著鐵網內的人。

監控總是互相的。

維芬姊站起來伸懶腰,我警覺地闔上筆記本。

也許現在我不該浪費時間發呆,記錄的時間很寶貴。

但有時就是會忘記到底該記錄什麼,回想與爬梳總是耗時。而且記錄總是伴隨風險。

一個在愛爾蘭農村進行研究的學者有著難記的姓氏,薛珀-休絲。她被憤怒的村民驅逐。她說村裡的人為了養老,會特意羞辱一個家中的孩子。她套用貝特森的說法,指出無論表現堅強或軟弱,只能得到羞辱。怎麼選都不會是對的,怎麼選都是束縛。最後,小孩必須毫無成就地留在父母的農場,一生不被認可為成人,永遠是孩子。長期的矛盾造就思覺失調與自殺。觀察總得深掘,所有現象指向人性的無底深淵。但她挖太深了。太深,惹怒了被觀察者。

維芬姊說,你有在寫日記?

我回頭看她。她從螢幕前微微站起,前傾。

我想了一下後說,對。

這不算在說謊。

我以前也會叫我小孩寫日記,維芬姊說。

我抄下這句話。很潦草。

現在去對岸了。她說。

去讀書嗎?

對,這個暑假沒回來。維芬姊說,他讀化工。

我問是要留在那裡做實驗嗎。維芬姊說才大二,怎麼可能。

她說,聽說學期中,教授在黑板上寫了大家的座號,畫了條線說,線以右的,自己來找我。不要等我去找你。

反正現在很遠,我也管不到了。她說。也不知道是真的留在那裡拚,還是只是不想回來。我管不到了。

然後她指著桌上的蜂窩說,這是他小時候撿的,我幫他留到現在。那時候我還以為,他長大也會念跟這些有關的。

我看著那蜂巢的切片。洞穴緊密排列,無數的蜜蜂曾經擠在這樣的空間裡。社會性動物的社會壓力。互相監視的壓力。

你爸媽有反對你讀這系嗎,維芬姊問。

沒有。我說。

她沉默。

我好像終止了她的話題,她的找尋。

但找到又如何呢。我們總在發明自己以為的答案。

然後她說,唉,你們跟我們不一樣,不是我們那個年代的考試機器了。

我說沒有,我們只是換個方式考而已。還是要考,一直考。

但也許重點是,我們都不是機器。

過了一陣子她說,我不知道,我很尊重他啊。我有管太多嗎,我覺得我兒子留在那裡,只是因為不想回來。我知道你們學科的訓練很能看到我們沒看到的問題。不過你有辦法回答像這樣的問題嗎。

我說這種事情沒這麼容易,要靠大量的訪談,全方位的訪談,對每一個家族成員的訪談。一切都是技術,田野的技術。

她說,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他寧可去一個監控那麼嚴重的地方,也不要回來呢。我是有比中共嚴苛嗎。

看見我仍在寫字,維芬姊問,你該不會在寫我吧。

我說不是。

她看我,然後又看向螢幕。

也許我不該答應的。她說。

不該答應什麼?

幫忙測試瑪卡卡,來換錢。她說,我們騙了牠們。我們在玩弄牠們的感情跟生態。我們根本就不該加入牠們的。

我點頭。

維芬姊突然站起來。然後說,他到底在幹嘛。

我走近螢幕。監視器影像的顏色總是會失真,而且模糊。

在某格畫面的中央,一隻猴子高高舉起尾巴,靜止不動。動作不協調到看起來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握住尾巴,向上托起。

巨大的手掌。神的手掌。

佐安讓瑪卡卡維持這樣的姿勢,生硬地跨到另一塊岩石上。

畫面一片靜寂。

然後像是要回應這張狂的舉動,三隻雄猴也翹起了尾巴,整群在岩石上曬太陽的猴子開始騷動。畫面無聲,但在跳躍與抓爬中,存在那些細瑣而尖銳的聲音,屬於真的猴子的聲音。

一隻剛進食完畢的猴子也舉起尾巴,高舉臀部。

那也是雄猴嗎,我問。

維芬姊沒有回答。她的手按在對講機上,手指停在開關上。

她看起來很不解,一時之間無法反應。一個她不認可的動作,產生了她想要的結果。她認為正常的結果。

她說,這個動作,叫做邀寵。

然後她說。終於。牠們的交配期要開始了。

佐安回來時看起來很餓,泡了三碗泡麵。他的臉上有擦傷。他拒絕維芬姊的護理,隨便黏上OK繃。

他說,那隻猴子,那隻群外孤猴,搶了他的麵包。

然後抓你臉?我問。

不是。他說。我爬樹跌下來。

然後他猛抓額頭說,幹。在樹上還被蚊子叮。

傍晚,我和維芬姊進入鐵網巡查。

她喃喃道,正常人會這樣跟猴子拚了嗎,為了一個麵包,去爬樹?

她又說,小時候也被獼猴搶過,在柴山。一頂帽子。

有拿回來嗎?

有。維芬姊說,用麵包換回來的,我就是要說這個。但剛才在車裡面說,他大概會暴怒。

岩石上已經不剩幾隻猴子。岩縫間好像有些動靜。

是要睡了嗎,我問。

可能,維芬姊說。畢竟牠們睡得比人還久。

我點頭。身為人類,感到羨慕。

於是人類做出五隻失眠的獼猴,今年一月,在中國。

我們繞著岩石與灌木的邊界前進。

我問維芬姊,我們在找什麼。

她說,那隻猴子不太可能在石堆睡覺。那裡是猴群的地盤。所以牠應該在比較外圍的地方,但應該也不會離太遠。我只是賭賭看而已。能近距離觀察群外孤猴,這是一個好機會。

為什麼選在傍晚?

維芬姊說,也許牠要睡了。

我看見她的手上拿著一袋食物。

我們繞到岩石堆的另一頭。岩石依傍的斜坡過了高峰以後,接著另一個更陡峭的斜坡。仍然沒看到其他幾面鐵網。鐵網之內,是很廣的範圍。

地上有血。

維芬姊停下來。

對講機。我說,要不要讓佐安調畫面……

維芬姊說,安靜。

我們持續前進,沿著血滴的軌跡。

前方的矮樹上,一隻獼猴背對我們,尾巴翹起,露出紅色的臀部。

我們在後頭,偷偷看著那隻猴子,安靜滴血。

天暗得非常快。走回去的路上維芬姊說,繁殖季,雌猴的經血流得比較多,就可能會在地上留下血跡。我知道她沒把話說完。

那是一種超越物種且串起時空的某種共鳴,那種安靜、孤獨的血流。快被遺忘於上世紀初的祖克爾曼說,月經代表雌性靈長類對性的恆常接受性,且等待被支配。那種安靜、孤獨的血流,祖克爾曼不會懂。對那些沒經歷過的人,她們無話可說。

車上,佐安還在吃泡麵。

他問我們去幹嘛。

我聳肩。

我們各自吃了泡麵。

佐安說這樣看起來,我們吃得比畜生還差欸。

維芬姊的表情沉下來,還是不說話。

吃完麵後,她下車。

她沒帶菸欸,佐安說。

嗯。

怪,他說。

我說少抽一點也好吧。

我從背包中拿出筆記本,開始寫。

佐安說,車上的菸味,還是好重。

你可以下車啊。我說。

他聳肩,站起來裝水。他的眼睛瞥向我的筆記本,然後說,原來你有寫日記的習慣啊。

我也聳肩。

知情同意。所有研究者都該遵守的基本倫理。

現在的狀況是不知情。大概。

在發表之前,所有事情都能轉圜,好像什麼過失也沒有。就只是靜靜觀看而已,不被旁人知道的,刻意的觀看。什麼祕密也沒有洩漏的,刻意的觀看。

監視本來就是互相的。

我拿著筆記本下車。

我聽見水聲。細瑣而斷續的水聲。

愈靠近車的後輪,聲音愈清楚。

車尾有光。

有維芬姊的影子。

我不該站在這裡。

轉身,我的腳踢中了什麼。有東西倒在鬆軟的土上。

是瑪卡卡。

應該說,又是瑪卡卡。

它瞪圓眼睛。

然後我才想起佐安回來時,瑪卡卡不在。我們去鐵網內時,也沒看到它。

我抱起瑪卡卡。又一次。

當我抱著沾滿泥土的瑪卡卡走進車裡時,佐安只看了我一眼,然後說,記得充電。

我以為他會要辯解什麼。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電腦說,對,沒有關機。

我瞪著他。

佐安嘴角揚起,看著我的臉。

不只今天而已,佐安說。前天也是。

嗯?

前天你在瑪卡卡前面寫了什麼,瑪卡卡都有看到。佐安說,我都有看到。

嗯。

我是公司派來的技工。佐安說。

嗯。

全車靜默。

原來車尾的水聲,如此明顯。

我抱著瑪卡卡,走在拿著手電筒的佐安前面。

好像抱著一尊神明,在夜裡行走。

這是一座安靜的樹林。

我看著光映照著我的影子。只有我的影子。光與影不時搖晃。每一次搖晃我都有回頭的衝動,或往前狂奔的衝動。

我想起我的筆記本。

我想起馬凌諾斯基,在大洋洲完成一本又一本著作,民族誌賣到變暢銷書。死後他的筆記本被出版,大師形象崩毀。人們被他的自我淹沒。那些矛盾。那些憤恨。

想著這些事情,我覺得自己冷靜許多。我的筆記本與馬凌諾斯基的筆記本,這聯想很自大,很滑稽。

也許這終究是一個行不通的題目,行不通的場域。也許我應該去蹲精神病院,醫療人類學的東西好像很有趣。聽說難度之高,國內似乎已經沒有學士班開醫療人類學了。就算有開,大概也在消失的路上。也許我學術生涯的希望,也在消失的路上。

也許我也在消失的路上。

我開始注意到樹林其實有蟋蟀的聲音。還有各種無法辨識的聲音,不需要被辨識的聲音。

佐安突然說,你有聞到嗎?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附近只有泥土與葉片的氣味,伴隨某種濕黏的、野外的氣味。

佐安說,你不是有靠近嗎,那塊帆布幕。

我說,對。

那你有聞到嗎?

聞到什麼?

佐安說,算了。沒事。

過了幾秒他又說,但我有聞到。

嗯?

馬鞭草的味道。他說,你知道馬鞭草嗎,那種涼涼的、有點甜的味道。

我說,嗯。

我沒告訴他,這形容很爛。

那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天。他說。

我勉強擠出一句,你們家種馬鞭草嗎。

沒有。佐安說,我們家太小,陽台放不下。

我點頭。

因為家太小,所以我媽出來的時候,全家都聞得到。佐安說。我想她們用的是同一種。

嗯。

你是不是想說,這不是理由。佐安問。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又知道必須說些什麼,立刻。

你知道,如果人類還像猴子一樣會殺嬰兒,我真的希望小時候就被殺掉,佐安說。我只是浪費資源的廢物而已。

台灣獼猴沒有這種行為。我說。

你又知道了?

我來之前有讀壽山研究,之前講過了。我說。

結果你還被維芬姊嗆沒念過靈長類研究導論,佐安說。

然後他又繼續說:你知道,浴室關了很久,然後突然打開,馬鞭草的味道在整個家裡面飄散。打開的那一瞬間就湧出來的味道,突然被釋放的味道……

我不敢問他更多。

但他問我,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用力地想,抓著瑪卡卡的手加重力道。

我想著封閉與釋放。

然後我說,有。

嗯?

我說,在我家的書房。有天回家看見書房門口遮了一張很大的白色硬紙板,黏在門框上,黏得很緊,毫無縫隙。

你爸在家裡呼麻嗎,佐安說。

沒有。

好吧,好無聊的家。佐安說,我爸會。然後馬鞭草的味道就會散掉。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認真跟佐安談他的爸爸。

我只好說,對啊,我們家,很無聊。我也是一個無聊的人。

然後我說,隔天,那張紙板被拆下來了。在我面前,被拆下來。

然後呢?

那天地板上出現很多隻衣魚,也有一些躺在櫃子底下。就算還能動,也跑得不快。一隻又一隻衣魚,有的身體很灰,有的整隻是銀白色。我把牠們一隻又一隻集中起來,排在一個紙盒裡。衣魚的身體很軟,銀白衣魚甚至不會讓你覺得那是隻蟲,一隻噁爛的蟲,當然軟的部分還是很噁心,但衣魚本來就不太像蟲。

我想起高中時有次幫國文老師搬考卷,裡頭爬出一隻衣魚。

老師當場脫口而出,是蠹蟲呢。

佐安問,所以呢。

我說,我把牠們一隻一隻排起來,看著牠們所有不同的地方。我把手邊的昆蟲圖鑑拿出來,裡面有很多不同的圖片。我拿著一張又一張不是衣魚的圖,對著盒子裡的衣魚,然後覺得,果然衣魚還是種昆蟲啊。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個很有觀察力的人,也許會成為昆蟲學家。

後來我還是一直以為自己是很有觀察力的人,很願意觀察的人,很有耐心的人。因為那盒子裡面的一隻又一隻衣魚,讓我這樣相信。

結果最後,我研究人類。

沉默前行數公尺,佐安問,所以紙門撕下來的時候,你聞到什麼?

現在我只聞到樹林的濕氣。

但我需要一種氣味。

馬鞭草。

大概是說謊的緣故,我覺得自己聲音乾涸。

我又大聲說了一遍,馬鞭草。

他沒說話。

我好像聽到他滿意地微笑。

鎖上鐵網的門時,佐安說,昨天晚上,瑪卡卡確實還留在鐵網裡。

我點頭,他沒有反應。

於是我大聲地說,是。

你知道我發現什麼嗎?佐安問。

嗯?

佐安說,那隻猴子,不會睡呢。

他又說:我要揍扁牠。

他命令我把瑪卡卡放到地上。然後他用手電筒照向四周,掃向遠方,掠過岩石堆。

對講機傳來維芬姊的聲音,大吼,你們在幹嘛。

扮演猴子,佐安說,懲罰猴子。

然後他把對講機關掉。

他把手電筒交給我,然後蹲下,掏出遙控器。

瑪卡卡開始走動。

我們跟著它,沿著林地與岩石的邊緣行走。

瑪卡卡爬上一棵樹。

佐安要我用手電筒照亮瑪卡卡。

看著瑪卡卡身手矯健地向上爬,我還是不敢問他,瑪卡卡到底為何而存在。我想著比瑪卡卡更強悍睿智的瑪卡卡,在島上的林地穿梭。這次它們不需要討好猴群,不需要賄賂。它們散在島上各個植有樹木的地方,尋找隱藏的營地與設施。

強光照亮樹洞,刺痛洞裡獼猴的眼睛。牠畏光,瑟縮,直到我將手電筒稍微移開。

這是一棵壯碩的樹,有寬大的樹洞。

光影間,我看到瑪卡卡張大嘴巴,露出牙齒。逼近猴子。

兩隻猴子扭打起來。

我想著維芬姊在做什麼。也許她正在趕來的路上,對於現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也許她正看著螢幕,在露營車裡當一個神明。

兩隻猴子摔到我們腳邊,我們後退,用光照亮它們。瑪卡卡的皮有些剝落,孤猴則開始流血。牠重新爬上樹幹,瑪卡卡追上。

瑪卡卡持續逼近。

孤猴翹起尾巴。

在孤猴的尖銳吼叫聲中,兩隻猴子纏入樹洞,又爬回粗壯的樹枝上。我知道佐安是不會停的。

他正奮力扮演瑪卡卡。

孤猴在喘氣。

牠奮力一躍,撲向瑪卡卡。

我聽見佐安快速觸碰遙控器的聲音,各種滑桿與按鈕的聲音。但猴子們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手電筒的光停在牠們身上。任憑瑪卡卡再如何抓咬掙扎,孤猴仍緊壓著它,規律上下起伏,搖動,脖頸上昂。寂寞忍耐多時,宣洩必將失速。

佐安的呼吸愈來愈急促。

我靜靜監視這一切,在模糊光影中。

直到聽見什麼落到腳邊的聲音,我們都沒有移動。●

【評審意見】

欲望的戲劇

◎邱貴芬

這篇作品的題材,表面上呈現三個研究者透過一個機器猴混入田野猴群,觀察獼猴的生態與社會行為,並在其中測試機器與自然的界線。然而,劇情的張力所在,實則此田野紀錄觀察場域裡,人類欲望的壓抑與宣洩。小說非常技巧地暗示了操控機器間諜猴的佐安與團隊領導者維芬姊之間職位、知識、性別多重位置所構成的權力關係與愛恨交雜。三個田野調查者不僅透過機器猴macaca的眼睛監視猴群,也透過它監控、偷窺彼此。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角色不斷變換,展開一場人類心理深處的嫉妒、憤怒,欲望的戲劇,有不少值得再三玩味之處。「說故事」是「小說」這個文類的特色。這篇作品選擇的故事與敘述方式,在台灣文學創作場域裡相當少見。作者步步為營,有許多細膩的布局,讀者需多看幾遍方能意會其中的巧妙。此篇作品突破了台灣文學創作常見的主題窠臼與視野限制,敘述不落俗套,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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