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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馬尼尼為/ 我公公進醫院了

2020/02/18 05:30

圖◎馬尼尼為

文.圖◎馬尼尼為

我是帶著兒子去還時間的。時間也不多了。人一直都躺在床上。看了他的臉就令人不安。有時還會聞到沒有被好好照顧的味道。看他床下展示著他的尿袋。不太有人樣。可我們都要假裝他有人樣。假裝我們沒有害怕。那些藥水的顏色已經不是我們平常會看到的那樣。那些裝藥水的瓶子也不是我們平常會看到的那種。

我不太敢看他的臉。怕他的眼光。我就是帶兒子去。他女友把食物送到躺著的他的嘴邊。住久了。病房東西很多。他的女友還很強壯。我叫她阿姨。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夫妻。事實上他們沒有結婚。她是他的外遇對象我在背後叫她小三姨。

每次我就帶著兒子坐公車到某某站或是醫院。這兩種路程都得坐公車。馬路中央分隔島的野草。或人工整齊的花草。在風中晃得很。我在冷氣公車裡。擠在笑裡。擠在汗臭裡。擠在公車的嗶嗶嗶右轉提示聲中。公車下了假的橋後我們就要下車。我不喜歡被關在搖搖晃晃的冷氣箱裡。又跟一群人擠一起。我不喜歡城市的風景。還好這路程不長就是。二十分鐘就到了。

我是去還時間的。以前他幫我顧小孩給了我很多時間。現他重病了躺在床上。我就帶著我兒子來還時間。他給我的時間我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還給他。他會開車來接小孩。又開車送回來。小孩其實就在他家看電視。吃東西。小孩喜歡去他家就是因為電視。因為可以愛怎麼看就怎麼看。我帶我兒子去,我兒子還是在看電視。不是去看爺爺。

他們說話還是樂觀得很大聲。要多吃。要多吃一點。要乖。各種各樣補給包裝鋁箔包。好像隨手都搆得到。他都躺著。我沒看他坐起來過。像躺在船裡一樣。病房裡止住一切晃動。護士的聲音。不硬不軟的聲音。

他進醫院時是自己走進去的。進去先做一堆檢查。他一直在腰痛。痛的程度忽大忽小。那時就帶小孩去看他。他人都好好的可就是躺在床上沒坐起來過。精神還不錯。好像只是偶爾會腰痛。其實已經是骨癌末期。

我公公開刀那天兩位兒子都沒來。我先生在外上班那是沒辦法。我小叔也沒露臉過。我一早帶兒子轉了兩班公車到醫院。在手術室外找到小三姨。她坐在開刀資訊螢光前面。死死盯著看。我能感受到她的疲倦。早上六點多起床。夜裡睡不好。既使是我到了。她也不願離開那裡。她早餐也沒吃。就那樣在那裡等著。等了超過三個小時我公公還在手術中。後來聽報告找家屬。我一聽馬上站了起來。沒想到她原來有一隻耳朵聽不見了。加上精神壓力大她沒聽到。還好醫生只是和我們說手術很成功。等恢復時我和兒子去吃了午餐。她還是堅持在那裡等。我們回去時我一眼就看見我公公被推出來。臉有些水腫。但已經醒了。小三姨還坐在那裡等。我們去叫了她。

我想起我婆婆十年前癌症入院。她感覺有些怨懟。我先生、我小叔、我雖然每天都會去,還有她的好姊妹,還有她兩位弟弟,人很多,但也都各有各的事在忙著。而小三姨就是放下所有事,以我公公為主,加上她也已經退休。我公公的病房很安靜,他平常都在看電視,現在連電視也不開了,我也沒見過其他訪客,我們去的時候就只有小三姨,不是我公公沒有朋友,而是他也不想通知他們吧。我又想起我婆婆的安寧病房,還有她回家那次,滿滿都是人,可人多完全沒用,是我的話,也寧可一個人安靜地走。

我公公和我的關係是零。我和我先生家的人關係都是零。可我先生離開台灣這一年,我公公突然冒出來了。他會來我家接我小孩去他家一整天。一整天都在看電視。吃我家裡平常沒有的東西像是肉乾肉鬆之類的。因為我也沒看電視的習慣。可想而知電視對他很新鮮。因此幾乎每隔兩週他都會去一次爺爺家。那一天就是我多出來的一天。連我先生在我都沒有這樣完整的休息日。而且我完全也沒有人情債。因為總覺債在我先生身上。他得去還。就這樣安心送了近一年。這就是我和我公公間接關係的全部了。而他突然入院,還好有了小三姨,我就是多帶小孩去看他讓他開心。

我公公和小三姨看起來都很耐得住院。我在裡面兩個小時就會冷得窒息。小三姨幾乎不回家。三、四天回一次。據她說就是看看房子。接著又回來醫院睡。就算在醫院睡不好。他們也很樂於配合各種治療。是我的話早就放棄治療了。可他們相信一切會好。就算腫瘤已從肺轉移到骨,骨頭被癌症吃掉。他先到骨科打入四支鋼釘支撐腰部。接著還要做化療、電療。他們一口氣做完這些都不出院休息。小三姨說,我公公的痛分大痛、中痛、小痛。小三姨就幫他翻翻身。按按摩。痛很頑固。會冒出火的。慢慢把人吃掉。在病床上。在棉被下。我公公就這樣愈來愈薄。他的名字慢慢變成病床的顏色。說不出的顏色。

小三姨完全斷絕自己的事。在這種社會是稀有的女人。男人要的好像就是這樣。女人好像什麼都不用會只要好好伺候自己的先生就好。醫院裡是這樣的。生病時是這樣的。而無論如何,我公公和我兒子關係很好。我提供很多讓他們獨處的時間。幾次上醫院,我也看到了。爺孫之間的關係很縱容是無可取代的祖孫情。人要是小時候都有過這種愛多好。兒子動不動問爺爺明天就出院了嗎?爺爺為什麼會生病?這些問題我都不知道。問你的手吧。

他換過一間又一間病房。不同科別、四人房、三人房、單人房。被推去做這個、照這個。他想要外面新鮮的空氣與陽光嗎。他好像慢慢和醫院合而為一了。對護士總是說謝謝。他一直躺在床上。好像對這樣都很安分。對醫院的冷氣和噪音都很安分。對治療很有信心。可我後來才發現那是因為已經無力反抗了。醫療是唯一的寄望。他不會去管冷氣或是噪音。只要有病床可以治療。別人也不好說放棄治療吧。治療無用的話。

那些病床。藥。針什麼的都讓人慢慢上手了。不用枝幹了,鳥叫了一聲飛了起來。病床被推來推去。差一點就撞到了牆。還可以吃東西。腰椎就在叫了。叫到天黑。今天還沒過去。叫你再去多拿一點藥。現在要換誰。換誰去躺在上面。換誰雙腳可以走穩。晚上,去把腫瘤圍成一堆點火。晚安四顆鋼釘。四個小洞。病房外台北市燈火通明。好像一切都很好。隔了層玻璃窗就是準備到另一個地方了。

最後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對不到他的眼神了。人已經一半不見了。他的臉變得不太對勁。小三姨說那是藥的作用。我只記得走時我兒子的小手去給他握了一下。他那一握好像意味深長。最後一次去他在氧氣罩下用力地呼吸張大嘴巴。不時抽動雙手發出痛苦的聲音。他的雙手被棉花紗布固定起來。兒子在討論要換病房的事。因為請了看護加上他住了超過一個月的單人房。錢很快就燒光了。我不忍心在病房裡看他的樣子。我猜他也不會想要外人看到他被囚在床上的樣子。

隔天的半夜他走了。當他穿上西裝打理乾淨躺在棺材裡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沒生病時的模樣。一切都很完整。臉形也不再奇怪。而且還有微微的笑意。好像離開病床離開醫院的笑。寫到這裡一切還沒有結束。他沒有留下任何財產。十幾萬的醫藥費要兒子扛。一年前還用我先生的名義幫他貸款。自然是沒法完了。身後事的費用。手續等等。他走了沒人幫我帶小孩了。我陪小三姨看著蓋棺人塗了一層又一層樹脂。把壓克力板放下去。又用刺耳的工具把螺栓一顆一顆地旋上。然後又塗了一層厚厚的樹脂。把棺材蓋上。一切好像不太莊重。沒有禮儀師在旁。也沒有人念經。棺材上好像積了些灰塵。好像有點草草了事。好像那樣一下就摸不到了。握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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