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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張亦絢/恨勢利

2020/08/03 05:30

圖◎唐壽南

◎張亦絢 圖◎唐壽南

恨勢利有個挺喜劇化的故事,是關於小津安二郎怎麼當上了電影導演。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聞,說的人想像了一些勵志意味,告訴我們是「小津受到食堂勢利眼的刺激,為了不排在導演之後吃飯,所以發憤成為導演」。

在《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中,小津也從此事說起,但內容不太一樣。「先坐到位子的人可先用餐,於是我急忙找個位子坐下。」他等待一盤咖哩飯。「當我滿嘴口水,眼巴巴看著就要傳到我面前時,導演正好走進餐廳坐下。我直覺下一個就該發給我,可是盤子落在導演的桌上。我氣得大吼『按順序!』馬上有人反應:『助理的往後挪才對!』」――小津氣得要揍發話的人,當時小津是導演助理。但對小津來說,重點在後頭,因為差點打起架,這事傳到松竹片廠的廠長城戶四郎耳裡。按小津的說法,發生「咖哩飯暴動」的下個月,城戶四郎就要小津拍部片來看看。小津因此說自己當上導演是:「不是頭腦優秀,也不是才華受到賞識,我只是託了一盤咖哩飯的福。」

咖哩飯沒那麼神。但它是恨勢利的象徵。究竟城戶四郎是不是因為小津不服階層制的慣習,挺身主張「咖哩飯前,人人平等」而選中他拍電影?小津說的很少,大多是假設與推論――這很符合創作的特質――許多人生中的事物,前因後果不見得都能找出來,但在某種幻想上,暗藏的是信仰:「我因為恨勢利而得到好運,這個好運保祐了我。」很多童話故事也都有類似的邏輯,暗示恨勢利是一種德性,而這種德性是種人生的護身符。

在恨之中,恨勢利似乎很好懂也很普遍,但要細細推敲,很多時候,人們是「恨勢利傷我」,而不一定是恨勢利這事本身――也就是說,勢利可以,但不要對我勢利。所以恨勢利可分成澈底的與不澈底的。不澈底的恨勢利較為常見,澈底的則難一些。

這裡的原因是,有些勢利行為較廣為人知,有些則未必容易辨別。現代社會學語彙裡說的歧視與偏見,往往結合有源遠流長的勢利感情。

松本清張的《砂之器》從各個方面探討了日本社會的勢利問題,焦點放在文化界、男女婚配以及疾病史等等。即使在一些非常小的細節上,清張都很善於讓日常生活中的勢利現形。我最難忘的是有一段,名叫今西的警員去劇場調查案件,因為要舒緩氣氛,今西就從自己小時候看過一場築地小劇場的《最底層的人們》聊起,並問男演員,現在還是這樣演的嗎?

「年輕演員回答得很簡短。在他看來,對一個三十年前只看過一次《最底層的人們》的男子介紹當今話劇的現狀,無異是浪費口舌。」清張是一個對幽默極度節制的作家,即使要讓讀者苦笑的時刻也不多。但每回讀到這一段,我都會感到有一堆小鋼珠般的笑意,在全身滾來滾去。警察被看不起,不是因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因為他看的戲太少。演員不耐煩,覺得警察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如果警察有志於戲劇,這裡發生的勢利,就會進展成悲劇,不過,所幸今西的藝術是查案。有時,勢利與我們的關係也是如此,有人認為我們太劣而排除我們,但該領域我們不在乎,所以就船過水無痕了。

這個小插曲近乎無傷大雅。我舉它做為例子,不是要譴責戲劇人輕視少看戲的群眾,而是為了說明,輕微的勢利很常見,它的出發點偶爾是自我中心與不自覺的功利:這兩種心理都牽涉到判定對方非我族類與保護我類的取向。

郭台銘被批評言論性別歧視時,我看到一則留言:「有錢有什麼用,那麼土。」――我讀到時,真是萬般滋味在心頭。若要做百分之百不勢利的人,絕對不能允許自己有「這人好土」的觀點。

歧視與不公被感覺成「土」,這究竟該不該慶幸?

如果可慶幸,那是因為主張公正和潮流時尚感綁一起了,也許會使人更自然與愉快地行動。然而,「但願不落伍」的情懷,若變成主持正義的基礎,這並非不危險。反對勢利,有時就是要勇於不合時宜,甚至「不當前衛當後衛」。就算反歧視被認為土的時候,也要反歧視,這才是正道――很多貫徹反歧視原則的人,從來都不畏他人說:「這個(性別或環保或勞動)議題不是有點過氣了嗎?」要這樣才行。

先前說過,歧視與勢利在某些精神上是互開方便之門,那麼,用一種勢利的姿態和語言訓斥歧視,可能最快有下馬威的效果。歧視逐漸在人們心中有低級沒品的形象,然而,不能容忍的如果不是歧視,而是它引發的俗氣感――那麼,某些「不帶有歧視,甚至應該尊重」的俗氣感,也會連帶陪葬。人們對勢利是很敏感的,以隱藏的勢利打擊明顯的勢利,長遠來說,並不根本,因為人們還是嗅到勢利味。

張愛玲有一篇很短的散文,寫她看到一個警察無故在打一個少年。雖然我很想說,現在我們很難想像警察可以當街打人了――但是香港與法國都有影片流出來,我看了看,警察還打人沒錯。當然不是什麼人都打,所以暴力之外,也是勢利。

回到散文,那篇就叫〈打人〉(也真直接)的文,前半就是寫「目擊勢利」,張愛玲說自己「恨不得眼睛裡飛出小刀子」惡狠狠地盯看警察,但警察只是更得意。「大約因為我的思想並沒有受訓練的關係,這時候我並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有些人讀張愛玲,只照字面讀,照她的話就說她沒關懷――但我讀張愛玲,覺得她是極厲害的,這裡她準確地寫出「勢利的原始性」。

警察是不怕她也不鳥她的――在勢利的社會裡,恨勢利只能空恨。

三浦綾子轉述過一件事,有氣魄的小孩會出面對被欺侮的小孩說,我要借你看漫畫,以示保護之意――那畢竟是小孩之間。對無權勢的人來說,勢利的威脅總是迫在眼前,號召革命或參與革命,於理甚好,但緩不濟急。所以,愈是沒制度與沒人權的社會,勢利愈是重要――用來出氣,有時也靠它保命――台灣白色恐怖期間,有些人逃過劫難,靠的也是關係與說情――這種狀況,很難說動用關係的人是勢利小人,畢竟能救一人是一人――雖然行為的本質是服膺了勢利原則。勢利可以辦事,表示這個社會很絕望。所謂網開一面,終歸反映的不是當權者有慈悲,而是既殘忍,又勢利。

較佳的政策與法令,往往都是棄絕勢利的原始性而建立起來的,本身可以教育社會成員反勢利。勢利是一種較短淺與狹窄的視野與行事風格,人們恨勢利,因為勢利只願意看到部分的我們,不完整的我們。誰如果被恨勢利的眼睛看過一次,都是無上的幸福。這種幸福,值得記取。

我從我母親身上學到很多關於勢利的知識,當她要跟我談起一個人,在名字之後,她總會一併將該人的學歷與頭銜等身分地位的資料報告一遍。對她來說,名字太短。

有次我受不了了,半好氣半好笑地說:「請不用將每個人的爵位一一報給我聽。」

她聽不懂笑話――這也是勢利人的毛病與損失,他們不懂勢利的滑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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