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4】方郁甄／老kán

◎方郁甄

◎方郁甄

「我著是你ê老（女間）（lāu kán）！」這是童年時代，僅次於「幹你娘」之外，我最常聽到阿麵講的一句話，而這句話通常伴隨著「你哪毋去食天頂ê仙桃！」一同在送飯的時候相伴出現。

「老（女間）」是個很難在入耳當下馬上捕捉其意義的詞彙，但阿麵將飯碗哐啷扔在我面前，一張老臉齜牙裂嘴、語氣夾帶深濃怨懟地吐出這句話時，我馬上理解到了她的意思：老（女間）、老婢。她總說自己是孫女的老奴才；也說我妄想做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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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從來沒妄想做小姐，也未將阿麵當做過老（女間）。

五歲時被轉手給阿麵照顧後，她很堅持要餵我吃飯和替我洗澡；並總是在將那些我能自己做的事搶過來做後，自怨為老（女間）而指控我對她不滿，即便我從未埋怨她送上的食物：那些或蠟黃如她面色的葉菜，或黧黑似她的手背的素料，以及摻著米蟲的乾飯。

面對她的指控，我透過咬住湯匙不放來要求掌握湯匙的主控權，並且發展出趁她農務繁忙之際，偷溜進浴室趕緊洗澡的策略。

主控權的失落，對我來說是一種恐怖。我記得後來阿麵的長子跟次子，如何商討著要將我送去佛光山剃度或者送進龍發堂鍊住；他們認為我對祖母不肖不從。但我不過是為了抵抗阿麵既指控我懶，卻又堅持掌控我行為的矛盾罷了。

阿麵不忙農務、不看鄉土劇、不罵我的時候，通常在等她的么子回來。

真正把阿麵當成老（女間）的是她的么子。離家前在家內得盡了寵又使盡了性子；婚後將髒衣服和小孩扔給母親，頤指氣使，理所當然。但阿麵從不指著兒子的鼻子說：「我著是你ê老（女間）！」她總沉默地收拾兒子的爛攤子：髒衣服、垃圾、應酬至半夜回家嘩啦嘔出的穢物，及他那脾性剛烈的小孩。

從小到大人人都說我長得像她的么子；後來我才明白，說不準她是在我的臉上，發洩對么子的憤怒，以在見他時將所有埋恨不甘都收斂起來。

她被教導嫁夫從夫，夫死從子，夫死多年，唯一住在家的兒子，工作外就是酒局飯局，連給她從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後來帶回個討厭的女人，說她懷了孩子，並順手撈走所有她跟么子相處的時間。

她從不在他們面前大發脾氣。只有在我面前，她是永遠的老爆炭。在我改著男裝後，還是老罵我想做小姐；我想她或許只是藉此在埋怨自己一生，都未有被人服侍過。

離家幾年，阿麵身心皆病，吊著鼻管和點滴，吃著抗鬱藥物。她出院後我去看她，便幾週和她單獨在家，她對我格外親切，可能因我看來和她么子年輕時已無甚分別。一次她在傷風迷糊間，以父親名字喊我。多想怨著回答：「我毋是恁囝；我是恁飼大，這馬轉來伺候恁ê查某（女間）仔。」看著她臉上迷茫脆弱，最後只說：是，母仔，我佇遮。●

【評審意見】

寬容的憶往

◎劉克襄

阿嬤重男輕女。一位孫女回憶過往，充滿不堪回首的辛酸和悲慘，但在仔細理解後，終有一了然，願意以最大的寬容，面對不幸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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