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5】栩栩／陰翳禮讚

◎栩栩

◎栩栩

打開觀片燈，漆黑的是空氣，其次依序為脂肪、軟組織、骨骼到金屬，逐漸轉白。

教科書上有句口訣，初學胸部X光判讀的人必定都讀過，由A至N，每個字母對應一個器官，以防疏漏。依據影像濃淡、輪廓、樣態與分布位置，輔以病史和臨床症狀，便可推知究竟是水、血、痰、腫塊或異物，有時候，黑亦使人心驚。氣胸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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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陰翳皆有對應之因由。盤踞已久的陰翳並不值得害怕，反倒是陡生者令人警懼，偶爾，它來勢洶洶卻無跡可尋，此時語多保留：「有一塊陰影。」

這句話委婉到毫無波瀾的地步。陰影可能意味著什麼呢？它不解釋，它單純描述一樁肉眼可見的事實。不褒不貶。它是緩兵之計。許多次，我藉由這句話獲得暫時的庇蔭，但也不免心虛，我知道，這借來的片刻終究要還回去，而話中留白處多懸疑，病家接下來好幾日難免要籠罩在若有似無的陰影之中。

肺葉甚大，氣血穿梭，彼此互相支應，感知些微徵兆變化並非易事，然疾病推進卻非無聲，等陰翳化做痰喘，半數業已埋伏多時。

入春以來，全世界宛若瘟疫公司（Plague Inc.）真實版，確診病例與日俱增，遊戲內代表病例數的成千上萬個紅點，遊戲外，是成千上萬張布滿陰翳的X光片。草木皆兵，看什麼都像 COVID-19。X光片變化稍遲，及早確診還得靠採檢：將棉枝探入鼻腔深處戳刺紅腫的鼻咽後側，取得分泌物送驗。採檢很痛，務必一擊而中。接觸頻繁，不免整日覺得喉嚨搔癢，反覆確認體溫與嗅覺味覺有無異常？患者檢驗報告陰性或陽性？諸般寢食難安，毋寧也可視為陰翳的一種。

烏雲罩頂有時，不過，陰翳也會帶來意料之外的禮物。

所謂陰翳，其實就是X光無法穿透的部分。疾病因無法被放射線穿透而留下雲霧般的影像，繚繞之處，亦是解謎的鎖鑰。陰翳乃疾病之聲。做為醫者，只能安靜聆聽、翻譯，或有缺漏處，或有未解處，在在提醒人力有時而窮。

許多個月以後，某日，無意間點開全球疫情地圖，發覺全境幾乎皆為瘟疫所吞據，暗色地圖上遍布星星點點，無恙者多屬人跡罕至之地，又或者，像台灣這樣，防疫有成。凝視地圖中相較他國顯得黯淡的台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肺葉在胸腔中安然舒展，不知道為什麼，竟湧起一股劫後餘生之感。

待病癒，持續好一陣子，疾病的瘢痕仍然隱約可見，或浸潤淺淺，或開洞，或纖維化──是的，陰翳亦可為史，忠實記錄此身所歷。●

【評審意見】

陰影的層次

◎柯裕棻

從不可見的體內之物轉為醫療科技的再現影像切入，細緻比喻並翻轉視覺、心理、虛擬、時事等不同層次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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