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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給母親的情書】 洪愛珠/巴黎野餐

2022/05/06 05:30

圖◎阿尼默

◎洪愛珠 圖◎阿尼默

媽媽一生中,與巴黎相處過三十二個鐘頭。

我們一家人旅行不算少,唯獨媽媽難得出門。有段時間,我奇怪她對誰都慷慨,就是捨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長大才知道,有個幾年,家裡財務破洞,媽媽一個人挖東牆補西牆來撐持。起初,確實有經濟包袱,久了,就成為心理包袱。

媽媽初老年紀就罹癌,一確診即晚期癌症。我總想著和她長年心理煎熬不無關係。醫師總是先將媽媽請出診間,留我面談。預估餘命從兩年,此後隨每次會診,遞減成一年半、一年。最末一次,通知一到兩個月。

回想起來,媽媽病程中,我一直在生氣。

為折磨媽媽身體的賊老天生氣,為身而為人的拚命與徒勞生氣,為消耗媽媽生命的,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所有人而忿忿難平。

基於報復心理,我勸媽媽把錢花了,設法吃喝玩樂,什麼都不要留下來。雖說到了這份上,人要善待自己,都快要沒有時間。我策畫她去一趟歐洲,共計兩週。以巴黎為起點,乘火車到亞維儂,租車穿梭普羅旺斯的幾個小鎮,尼斯還車,轉飛羅馬。如此除了短暫遊覽的歐洲兩經典大城,過程多在轎車上遊賞南法風景,不至於累著。

我在病房的沙發上訂機票,租車,在病床的邊桌上,以筆記型電腦展示訂房網站上優美的民宿照片,使媽媽一天天期待起來。偏偏,出發前一段時間,媽媽因化療食欲壞透,才幾天飯量少了,免疫力立刻低落,因感染而急診,高燒不退,具體感受卻彷彿身在冰箱,渾身冷到發抖,齒列磕磕顫顫。

醫院要求住院十四天,不巧重疊旅行出發日。

家族成員議論紛紛,苦勸我媽應該取消行程。眾人左一言右一語的那幾天,媽媽怔怔坐在病床上,悶聲不響,像小孩闖了大禍。只是不想吃飯而已,怎知道嚴重至此。

平時媽媽的主治醫師,是姿態權威的外科大夫。此回住院,遇見一位溫柔的內科大夫,有幼犬般透明的眼神。每回探視,都平視媽媽,說:「數值進步了、今天氣色好、妳很棒」。說「很棒」的時候,雙手會在胸前握拳,輕輕振動,做加油手勢。每回這和煦的人來過,日光就烘乾病房。

醫師引我到房外說話,大意是:眼下雖度過危險,但長期病況會逐漸轉壞。我徵詢醫師,媽媽歐洲旅行的可行性。他沉思半晌,鄭重答覆:「如果這是你們想做的事,就儘快去。」

回病房,和媽媽聊天,但她明顯一腔心事。面上溫靜,但突然清晰而突兀地打斷我,說:「我想去。」我一時沒聽清楚。她負氣似地又補一句:「我要用自己的護照出國。」

這下聽懂了。我沒敢吭聲,脊背涼成一片。「護照」是我家的措辭,每逢鄰里有人死,我爸便說:「那個誰,免護照出國了。」媽媽平素對誰都笑咪咪的,配合全世界。實際是,全世界矇不過她。

力排眾議,決定出發。爸媽的機票延了兩天,讓醫師判斷情況安全才放行。我按表起飛,先抵巴黎安頓好住處,再接應他們。事後算來,我媽媽一生中與巴黎相處的時間,僅短短三十二個小時。

清晨五點,爸媽抵達戴高樂機場。天猶未開。從機場乘地鐵進城,全程地底梭行,不見天日。直到從拉丁區的Cité站走上地面,媽媽乍見巴黎景色,驚呼出聲。那正是沐浸於爍爍晨光,甦醒中的聖母院及塞納河。

這麼美,我今晚不要睡覺了。媽媽說。眼神金亮,如河面反光。

媽媽逝去幾年後,2019年,聖母院半毀於惡火。隔年,全球大疫。幸或不幸,這一切繁華崩毀,她永不得知。

病人體力有限,我們在巴黎市內移動,一律搭乘那種傻氣的觀光巴士。在巴士頂層露天座位,媽媽戴起耳機聽中文導覽,沒事人似地一派輕快。從台北出發前,媽媽回到老交情的髮廊整理頭髮。她原來髮量極豐,因病失去不少,髮型師一把握起剩髮,沒有說破,仔細染黑髮根,燙成細卷使其蓬鬆豐厚。事後多年,髮型師說起當時心情,仍悄悄撇過頭去。但此時在車頂吹風的媽媽看起來很好,略施脂粉,抹上最喜歡的正紅色ARMANI唇膏,穿細百褶花洋裝,及肩的細鬈軟髮在風中揚起,背景是飛移的巴黎。

我在巴黎六區的聖哲曼德佩Saint-Germain-des-Prés的塞納街Rue de Seine租了一間公寓,步行可至塞納河,和馳名的老咖啡館,如花神、雙叟、調色盤。此區有巴黎藝術學院,因此藝廊和畫具材料店林立。為了供應此區的布爾喬亞,每幾步是一間熟食舖,咖啡店和餐館。

在巴黎的時光短暫珍貴,不能餐餐在館子裡正經吃飯,故有兩頓飯,我們決定野餐。

年輕時的爸爸,總是機動旅行。興起就載著全家出門,旅館餐廳都不訂,隨遇而安。遇旅館客滿,一家四口睡在車上也不覺委屈。這種風格,養成我們什麼都吃,不講排場,席地而坐,隨時入睡,當然也是何處皆能野餐的一家人。

第一餐,選在孚日廣場Place des Vosges。我每至巴黎,都會來此待上幾個鐘頭。四百年的孚日廣場圍繞以三十六幢對稱磚石房屋,甚為古雅。本地人在中央草地隨意坐臥,讀書,枕著情人的腿小憩。孚日廣場廣而不陌,開放又私密,是一流的野餐地點。

我們找一片樹蔭攤開薄毯坐下。餐點是從路邊撞見的傑出熟食店Au Sanglier買來。這間店舖散發出明確的專家氣息,選項繁多而一絲不苟。媽媽吃了些肉凍派,和經典的巴黎人三明治,長棍麵包剖面,抹上厚厚的帶鹽奶油、薄火腿片,簡單,但永恆耐吃。飯後的閃電泡芙,來自烘焙學校LENÔTRE開設的烘焙坊。時差緣故,爸爸真的在草地上睡著,我與媽媽就在迴廊間散步。

隔天,前往艾菲爾鐵塔前,先步行至住處附近,塞納街76號的熟食名舖 Maison Mulot。我認為將食品陳列成珠寶般輝煌精美,是巴黎人傲視全球的專長。我們買下鹹派、鮭魚慕斯、氣泡礦泉水,另外挑了巧克力修女泡芙和兩塊馬卡龍為甜品。幾步路以外,在肉舖前見串成一排團團旋轉的烤雞,也買隻雞。然後攜著食物,前往鐵塔。

賞艾菲爾鐵塔最佳的視野,不在鐵塔腳下,而在稍遠的夏祐宮Palais de Chaillot。夏祐宮前廣場,遊客原就不少,兜售紀念品的小販則太多。為求清心,我們往廣場下的公園走,找到樹蔭下的長椅,食物擺開就吃起來。

周遭數十公尺綠蔭,僅我一家人。面前是畫片般勝景,每件食品皆味美精良,媽媽興致很高,盯著鐵塔百看不膩。胃口也好,長久困擾她的化療副作用之一,舌尖的鏽鐵味這幾天奇蹟般消失,或因為景色,也可能因為久病中難得弛放的心情。飯畢,媽媽以我從未見過的孩子氣狀態,在草坡上高舉雙手跳耀,讓我捕捉那種年輕人常有的如飛在半空的凝結照片。

此時此地此刻,在記憶的盡頭,也當下凝結。霎時間,環境皆模糊退遠,日光單獨照射在我們都無法觸及的這個女人身上,她既非病人,也非誰的妻子與母親,沒有過去和未來,她是宇宙間一嶄新的,快樂的婦人。我願她永遠這樣,無親無故,無病無痛。清亮、完整而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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