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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鬥陣寫作俱樂部.散文篇】 黃麗群/說硬不硬,說軟不軟,你要捏捏看

2022/05/13 05:30

◎黃麗群

◎黃麗群

一旦談論標準,我嘗試盡量地謹慎,還當小孩時不免吃過一些方法論的條條框框的虧,要這樣子,應該那樣子,方法論並無不妥,然而創作者內在不那麼凝固的珍貴時期,其美正在流心與酥皮,若太聽從濃縮還原的技術規格或各式各樣的一言以蔽之,風險在於常讓那流心變得熟硬了,或是讓酥皮變得黏冷了。

可是各類大大小小的文學獎畢竟是種競賽格式,也都有未必那麼公允的等第制度,為此,不免還是得提出一些盡量越過個人審美偏好,相對稍較客觀的技術尺規,包括語言的拿捏(是否塑造出自己的風格?是否能靈活調度並延伸詞彙句式的意義、形象與韻律?是否有意識地跳脫陳腔,卻又不陷入矯態求奇?)、結構(是否能步步生蓮地展開問題意識?是否在精準的位置精準地釋放資訊?是否僅在修辭上尋求變化、然而內在視線實則持續卡在單一的點,落入自我反覆的迴圈?),或者,情緒的表現(情緒很滿的位置是否能對其空手奪白刃?情緒不那麼滿的位置,是否能駕馭渲染欲?或是否能保持某種既在情緒裡又在情緒外、醒時不能更醒、夢時又不能更夢的距離?)

我並不是說這些「是否」有問題,它們仍是我在評審文學獎時常用的工具,然而一篇好的散文,終究無法這樣拆鼻子摘耳朵地分辯,就像一個好看的人,你其實很難定義他「為什麼好看」,只能勉強指出「哪裡最好看」。許多時候,我對最支持的作品的意見,往往只有支絀的四個字「渾然天成」,意思是說,在給定規格的量體下,其語言、結構與節奏、情緒的表現,種種硬條件的安排,能夠軟軟地化合成(或至少韌韌地合楯成)一個相互效力的無縫的圓,這件事有殘酷的一面:在競賽中,各方硬條件都能得到基本分(也就是常說的「犯錯最少」)、融得最綿密的作品,更容易脫穎而出;然而也有詩意的一面,如果其中的某一處,實在有沛然無遮的天真野氣,即使不成其圓,但那種生毛帶角反而非常搖盪人心。說到底,我心中一篇好散文當然需要硬條件,卻又未必非得處處像鑽石,然而,若完全沒有骨骼的支撐,只靠血肉與脂肪,也不免嫌太軟。

初習者的短板常是不夠硬,熟練者的困境又常是不夠軟,因此最難就是說硬不硬,說軟不軟,你要捏捏看。上述句子聽起來彷彿很正常,又彷彿語帶猥褻(但是你沒有證據),這個,大約就是我在美學上的一點偏心了:隱隱約約,叫人起疑,然而又要懷疑自己的起疑,讓你忍不住想捏捏看。我喜愛的寫作(亦不止於散文)一向不是斬釘截鐵硬生生說給你什麼金科玉律,而是一路在語言技術與內在意識,都不可抑制地反覆往下自問、且直到最後也沒有什麼安全牌老結論讓人舒舒服服停下來歇腿的那一種(反而常感到腳底有點刺),文學獎中的「散文」,以文體特性而言,較難隱身在小說的虛構默契或詩的語言劇場性裡,因此,它也最難逃脫性格(不是那些實際的生命事件)的真正暴露,也就是說,「怎麼寫/詮釋」遠比「寫/詮釋什麼主題」,更貼近寫作者的內在景象,而性格愈容易自我懷疑、愈是內建大量(有必要或沒必要)自我檢討程式的人、其實愈容易「問」下去,將文章鑿深,或許這亦是為何長期以來,此處的勝場一多半傾向於性少數與女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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