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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夏夏／停課的那一天
圖◎郭鑒予
◎夏夏 圖◎郭鑒予
一整天下來，手機裡都是關於停課的訊息，包括隔離在家的注意事項、如何通報、去哪裡取得快篩劑、兒童是否能打疫苗……幾乎占據好幾個通訊群組。當然還少不了由政府每日固定發出的疫病統計，衛教資訊等。自從Covid-19疫情占領日常，雖然轉眼間出門隨時戴上口罩的生活已經過了兩年，也曾經歷舉國上下搶購口罩、酒精的階段，甚至那時候不知何故連衛生紙都跟著缺貨，加上共同體驗疫苗第一劑的高燒副作用後，對這些起起伏伏的風波早就習以為常，但如果事關停課，就是沒辦法等閒視之。
換下外出工作的衣服，徹底洗淨雙手，準備晚餐時手機也沒停過，數則新訊息接踵而來。
會停嗎？
要停了嗎？
輪到誰了？
這次，真的要停了嗎？
回想上一次停課恰好是一年前，因為疫苗還沒普及，所以臨時宣布全國停課，加上緊接而來的暑期，長達三至四個月的時間，成為有史以來最長的暑假。不少家長們都叫苦連天，巴不得快快回到工作崗位。
家裡兩個學齡前的男孩在那段期間，因為完全不能外出，把能玩的東西都拖出來玩過好幾輪，從沙發跳到桌子上，再爬到櫃子上，在狹小的家裡四處亂竄。這樣還不夠他們發洩，到了睡覺時間，怎麼樣就是睡不著，在床上又翻又滾，耗盡大人的心神。兩歲和三歲加起來的威力，家裡牆壁很快就出現裂痕，油漆剝落（被他們摳下來的），沙發變形。我們和房子一起急速老化十年。
朋友不以為然說，你們家這樣都還算好，至少不用盯網課、看作業，如果遇到孩子要升學考試的關鍵階段，更是操心。聽完以後，也覺得好像真的沒這麼嚴重，頂多就是跟兩隻猴子關在家裡幾個月而已。
但如果要再來一次……想到就頭皮發麻。
由於已走向與疫病共存的階段，這一回的停課則是零星分散在各處，朋友們的問候變成，「你們停了嗎？」「什麼時候復課？」和感染到病毒相比，正常生活的崩壞是疾病下的另一種副作用，而且更普遍、深入，持續得更久。
才一轉眼，又已經超過半年沒見到父親。透過照護中心定期傳來的訊息，提醒我們替父親添購看護墊、濕紙巾、乳液等消耗品，藉此得知一切安靜地如常運作。由於與外界隔絕，有時候我會想像那兒是一處桃花源，父親日日悠閒安好。而我也必須這麼相信。
婆婆在上一次停課期間，由於過度勞累，身體多處出現警訊，這也是我們沒預料到的。為了適當休息與復原，婆婆暫時維持低度活動，讓身心處於半休眠狀態，正在一點一滴重新找回力量。
也聽聞熟人的孩子在長時間封閉的狀態下，情緒產生強烈震盪。孩子比我們更敏感地反應出心靈狀態，當所謂的正常生活偏離軌道時，即便找不到恰當的語言訴說，他們也會發動全身的力量來反抗。
和久違的老友碰面，她聊起在大學任教的見聞，課堂上遇到的大一新生正好在高中時期遭逢疫情洗禮，比起與人面對面互動，他們更擅長在網路上建立人際關係，而戀愛經驗也因此被局限，不禁為他們正值青春勃發的年紀感到惋惜。這當然是片面的觀察，不過校內的社團數量確實大幅縮減，短期內勢必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活躍。
身邊不少從事音樂工作的朋友，其中管樂器因演奏方式的限制，總不能戴著口罩吹奏，所以影響最大。在情況嚴峻時，每回上台前都得做快篩測試，這又是另一番想都沒想過的景象。我們當然也樂見人們運用視訊的便利，在人心最低靡時透過網路跨越時空合奏出撫慰人們的樂音，但這些替代的方式終究無法取代真實的接觸與交會。
還有更多因此而開始產生裂縫、剝落的狀況，無法一一細數，都成為這一段不可思議時代的切片。
接到學校的預先調查通知單，我和先生討論萬一發生停課，誰要陪孩子隔離十天？該如何分配在家隔離的使用空間？可能需要先準備些什麼物資？討論完後，心裡覺得踏實些，至少知道敵人來的時候要往哪邊躲，才能躲掉迎頭的一擊。
買回來的菜、牛奶、豆腐、麵包，在外包裝噴上酒精才收進冰箱。我們看不見病毒，所以噴灑所以盲目地消毒，酒精彷彿庇佑的聖水，換來片刻心安。
一邊等待瓦斯爐的水煮滾，一邊整理待洗的衣物。為了謹慎再謹慎，每日換洗的衣物不知不覺變多了，洗了又摺，摺了又洗。每回伸手撈撿洗衣桶裡的襪子手帕，雙手機械化地摺衣，確確實實感受到日子如水，流動再流動，儘管很多事情都暫時停擺，但時間不因誰止息，令人稍感欣慰。
最後一次去探望父親時，推著輪椅在公園散步。我跟他說，爸，世界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接著細數這段日子的改變。父親聽了嘖嘖稱奇，又百思不解。你看，公園裡的人是不是都戴著口罩？他這才抬頭張望，仔細瞧著此生沒見過的奇景。等我們散步到池塘邊，他已忘了連自己臉上都掛著口罩，忘記許多事情。這或許是好事，世界在他眼裡仍一片祥和。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團購群組，群裡有人拜託團主幫忙帶貨，馬卡龍色的口罩恰好能搭配最近流行的衣飾，愛美的人任何細節都不能大意。團主還順便進了一批酒精噴瓶的隨身皮套，造形小巧精美，掛在包包上也不失時尚。才不過兩年前曾經大規模生產的口罩套，因應當時口罩供貨不及，為了讓醫用口罩能重複使用而被催生的產品，如今已不見蹤跡。婆婆那時候買了好幾款花色讓我們替換，也收在抽屜裡多時。
置身在改變的當下，近距離觀察每一個微小的生長與消滅，知道快樂有保存期限因此要把握，知道擔憂會過去所以無須過度懼怕，原來也是活著的感覺。
晚餐陸陸續續上桌，水煮玉米、新鮮牛番茄、醃蘿蔔、炒青菜，剛好呈現亮黃、鮮紅、碧白與翠綠，一盤一色。最後再端出小火慢烤的孜然雞腿，香氣四溢，肉汁鮮美，滋味最是下飯。飯菜安靜在桌上等待，餐桌頓時成了集合色彩的調色盤，預告著接下來熱鬧的畫面。
時間一到，先生和孩子進家門，孩子的叫鬧歡笑立刻把家裡填滿，他們急著分享學校發生的事情，我急著要他們先把髒衣物脫下與洗手，日常循環的混亂也是一種秩序。好不容易一家人終於都坐上飯桌，整日來的緊張疲憊被隔絕在家門外，吃到家裡的飯菜，熟悉的味道讓精神放鬆，心也就穩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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