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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劉梓潔／京都小住 － 2之1
圖◎郭鑒予
◎劉梓潔 圖◎郭鑒予
1 出町柳
室友說我們在天界。
他指的是狀態。在應該勤勉刻苦工作的中年（日文的擬態詞為摳茲摳茲，真的很像我每天不斷敲打鍵盤的聲音），在任性的額度已經差不多用完的中年，不知又從何增貸了一些任性，或者說瀟灑本錢，或者說福報，總之，我決定暫停劇本接案工作，到京都讀短期語言學校，從九月底到十二月底，到京都小住三個月。將會看著京都的楓葉由綠轉紅、再到落葉，當街道結滿聖誕燈時，我也剛好結業。
因為中間會歷經紅葉旅遊旺季，夏天即早早搞定住宿。第一個月住出町柳民宅，住宿費飆升的十一月，則搬到鞍馬口的三樓公寓小套房，最後一個月再回來。出町柳，東邊是京大，右邊是鴨川，京阪電車與叡山電鐵的交會點，坐落在比大安區更威的左京區，比天龍國更天龍，那麼是天界無誤。
記得舒哥（舒國治先生）那本帶動京都書寫的經典《門外漢的京都》裡，有一篇專門寫來京都睡覺。但我是相反，我是來京都睡不著，不對，正確地說，是太早醒來，之後便睡不著。第一天有點誇張，三點半，第二天正常一點，六點半，第三天，四點半。早起就會早睡，晚上十點、十一點便電力用盡，進入休眠。
室友說：你這是寺院的作息了。
但我還是有點苦惱。畢竟我那麼愛睡覺。行前在友人臉書上看到「搭飛機最美好的睡眠時間點是登機後到起飛平穩這一段」，我再同意不過。但還有一種更美好，是登機後睡了一覺醒來發現還在停機坪還沒起飛。為什麼？因為代表還可以睡很久。
抵達隔天還沒開學，搭電車去了一乘寺。惠文社書店正好有個小小的攝影展，有組照片拍印度虔誠朝拜的當地人，攝影師為照片寫的小詩，有一句：睡著就是死去，醒過來就是出生（眠ったら死んで／目覚めたら生まれる）。想到有次瑜伽上師回答關於前世今生的問題時，也這麼說了：昨日是前世，今天是今生，明天是來世。
那麼，或許來到京都便自然地早起，是因為我迫不及待，想要趕快重新出生一次吧。儘管拿的是觀光簽證，但仍可暫時重新出生，當一個短期滯在的左京區居民。
從出町柳沿今出川通騎腳踏車約十分鐘，便可抵達在京都御苑旁的語言學校。我在臉書京都留學生二手物品社團上，跟一位在京都造形藝術大學讀研究所的台灣女孩租了三個月的腳踏車，私訊聯繫好，約在出町柳站外、川端通上的全家便利商店交車。每天從住處的巷子騎出來，會先經過賀茂大橋，橋下就是烏龜跳石鴨川三角洲，接著經過同志社大學的紅磚建築與樹籬，這都是當觀光客時必訪之地，現在成了通學之路，第一天很興奮，第二天很幸福，第三天以後，就是日常了。
早起、做早餐、讀書工作寫作業、做午餐、吃午餐，然後出門去上學。雖然只是短短十週的短期課程，我因為太久沒上學了還是很興奮。學校的課在每天下午一點到五點，下課後回家一邊吃晚餐一邊看電視補聽力。
出町柳日常，便在超市。出町商店街的野菜攤與便當店、東一條通的Life、河原町今出川的Fresco。採買亦單純：大根（蘿蔔）、高麗菜、番茄、九條蔥、豆皮、油豆腐、絹豆腐、木棉豆腐，晚餐大多是兩人共吃一個超市便當，一、兩樣漬物小菜或玉子燒，加一鍋上述食材煮成的湯。
時序入冬，天黑得早，京都只要沒了陽光就瞬間結凍，常常五點一下課就又冷又餓，便傳簡訊給室友：「蕎麥麵店見」。名曰「田舍亭」的質樸麵店，就在橋邊，在台灣看到碳水化合物如看到炸彈，到了京都吃一大碗豆皮蕎麥麵加一小碗牛蒡炊飯變成家常便飯，還要撒很多山椒七味粉。
商店街口的雙葉豆大福總是大排長龍，我們也排過幾次，好不容易排到，失心瘋買了好幾個口味，但大福隔夜就變硬，於是創下一夜每人三、四顆大福的碳水破表紀錄。隔壁的La Pan生吐司只售一味，柔軟綿密又絲絲相連，標榜不用刀切，手撕才是王道（回台灣後生吐司爆紅爆貴，恨當時沒多吃）。
學生圈最愛的串燒連鎖居酒屋「鳥貴族」，出町柳車站旁也有一家，從小菜、串燒、啤酒到雜炊鹹粥，每樣均一價二九八日圓，不禁菸，出來總一身炭燒加煙薰味，總是客滿，時有大學生慶功聚餐歡呼吆喝。這頭如此青春喧鬧，僅相隔幾米，斜對面的柳月堂名曲喫茶則是極度寧靜，除了音樂沒有別的聲響，能做之事只有讀書與沉思。只要走出出町柳車站就可以看到柳月堂的黃色招牌，但前幾次來京都總是無緣造訪，這次是作家好友張經宏特別推薦，他說曾細細研究每組喇叭，尋覓音樂從哪裡發出，最後發現是從心裡。再隔壁的Maya印度料理的現烤饢餅（Naan）大如羽毛球拍，還可以跟印度人練習日文會話；今出川通鴨町拉麵親切夫妻二人經營，天冷時來一碗，濃郁雞湯直比驥園砂鍋雞湯⋯⋯這些都算是我的出町柳私房名單。
但若真要說，最喜歡出町柳的「什麼」？我想是，夜晚從繁華明亮的河原町商業區（我們稱「進城」）離開，走過三條大橋到三條站，搭京阪本線潛入京都地底，列車上安靜無聲，大多是穿著西裝提著公事包閉目養神的大阪通勤上班族。這條路線與鴨川平行，在隧道中沿川上溯，剛剛在地面的餐廳、藥妝店招牌、遊客、醉漢、街頭歌手全隨著列車前進被吸進另一重時空，消失在氣流中。
直達車約莫三分鐘便抵終點出町柳。
迎面而來的只有寂靜。從凡塵回到天界，只要三分鐘，日幣二二○円。
2 百萬遍
從出町柳住處穿過彎拐小巷往東，便可出到京都大學外面的百萬遍。以前旅行時來過許多遍，這次才認真地查了地名由來。1331年，京都境內傳染病猖獗，死了許多人，醍醐天皇到寺廟裡祈求無病息災，知恩寺的住持円空上人發起七日七夜持續不斷念佛號的法事，果然平息了疫災。天皇問上人：七天內念了幾遍呢？答：百萬遍。於是天皇賜與「百萬遍知恩寺」的名號，久而久之這附近便被通稱為「百萬遍」。
百萬遍十字路口的四個角，分別是：知恩寺、京都大學、大國藥妝店和7-11。
抵達京都的第一晚，就先到藥妝店補齊所有生活洗漱用品，順便到附近覓食。在Google Maps做了功課，知道附近有許多給大學生吃的平價食堂。有炸物豐富的Hi-lite食堂、進進堂京大北門店、轉角的串八居酒屋⋯⋯「好像師大。」我下了結論，住在大學周邊，儘管每天只上四小時課，自然回到學生般的生活。
學生食堂在日語簡稱「學食」，京大校本部的學食，也變成我們常去的食堂。拿著托盤，點好飯和湯，再沿取餐動線，拿取醬油浸茄子、涼拌藕片、柴魚芝麻菠菜、白菜煮油豆腐等裝在小缽小碟的日式小菜，最後有個自助沙拉吧，秤重計價，用餐區還有免費熱綠茶。雖周圍都是邊吃飯邊討論小組報告的大學生，沒人投以異樣眼光，我們也愈來愈自在。
但算起來，其實我們去最多次的，是7-11旁邊的一家北海道拉麵店，因為味噌野菜拉麵上面蓋著滿滿的現炒高麗菜豆芽黑木耳紅蘿蔔，而擔擔麵吃起來又像極了台灣的麻醬麵，不知為何北海道口味這麼台，果然還是家鄉味耐吃。有次過了晚餐時間才去吃，一位像是教授的白髮紳士走進來，一手捧理科書籍一手持筷子吃麵，目光從頭到尾只留在書上，不太在乎吃進了什麼，吃飽就走。還要回研究室工作吧？雖暗自為這位教授感到苦命，但又打從心裡羨慕起那樣為學問賣命的專一與純粹。
以前每次來京都，都會為了各地市集的時間特別安排行程：知恩寺15日、東寺21日、北野天滿宮25日。來百萬遍也都是為了知恩寺市集，曾經瘋狂地瞎買一通：手織圍巾、手縫杯墊、手染帆布包，然後再揹著很重的戰利品去鴨川跳石頭。覺得那樣才叫旅行。那也算是某一種京都熱的症狀吧，發出來就好了，發過就好了。這三個月會經過三次15日，天氣晴好，知恩寺就在巷口，去了嗎？一次都沒有。
這次在百萬遍發現的驚奇角落，是7-11的室內用餐座位區，竟是我最喜歡的一蘭拉麵style，一人面壁、兩側隔板，根本就是閉關用的（那時並未有新冠肺炎，隔板真是超前部署）。如果可以在這邊心無旁騖地，將一樣東西，單純地、專注地、不間斷地操持百萬遍，例如我每次記每次忘的日文自動詞他動詞，應該就牢牢地種在心裡了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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