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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藝週末．藝週表藝人物】藝術家侯俊明：靈魂的搜集器
藝術家侯俊明，背後是他的大型版畫《男洞》系列。
專訪／孫梓評 圖片提供／侯俊明
侯俊明（1963-）居住苗栗鄉間，沿老街，忘路之遠近時，很容易可以從一排面目相仿的老房子辨認出位址：淡綠木紗門上方掛有紅幛，是雕版《八仙過海》；另一側張貼的紅紙，寫的可不是「天增歲月人增壽」，而是藝術家以特殊造字如《開心符》般揮毫：「創造性的表達即是最高強度的自我整合」。那宛如簽名的線條和字符，都強烈地對路人吶喊：「侯俊明在此。」
侯俊明當真在此，他拿著研磨到一半的手搖磨豆機，出來幫我開門。
1986年的侯俊明，拍攝於蘆洲。（謝岱成／攝影）
將私密敘事置於公眾
剛剛過去的幾個月，侯俊明有3個展覽前後登場。年近花甲，魅力不墜，雖不再是那全裸蹲踞地上塗鴉、彷彿下一秒就會直直撞向解嚴後台灣的黝黑青年；卻成為各種不同意義上的「父親」──無論是2014年開始的身體圖訪談，不定期舉辦的工作坊，他都希望自己可以勝任「給予者」。3個展覽，有政大藝術中心《刺裸》，呈現性別與性傾向各異的男男女女；有由身體圖訪談延伸的超大型《男洞》版畫，展於桃園；也有「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的《禁山砰》個展，銜續八○年代花布創作。
《禁山砰》展出作品：〈擺渡人〉，油彩花布，2021。
這一系列聚焦「身體」、形式各殊的創作，侯俊明說：「如果用《搜神記》當座標，那是我30歲的作品，身體圖則是我50歲之後最重要的創作。」然而，開啟身體圖訪談的契機，始自2008年「亞洲人的父親」訪談計畫。有感於與年邁老父的親密不能，侯俊明分別到抵橫濱，曼谷，香港，首爾，台灣幾個城市，試圖借他人父子關係當鏡子，反照自身。「但遇到兩個限制，一是具名，受訪者因此有所保留；二是牽涉到倫理，講爸爸壞話，好像很不孝，受訪者多半會講正向經驗。」
《刺裸》展出作品：〈啟萌／人魚觀音〉，右圖為受訪者所繪，展場且有受訪者小傳。
感覺限制後，他決定改為匿名，讓受訪者暢談情慾經驗，建立起一套模式：第一天受訪者講，他聽，不錄音，只做筆記；第二天由他為受訪者按摩身體，之後保持全裸的受訪者，躺在一張等身高白紙上，由侯俊明勾勒出身形輪廓，便開始自由塗鴉創作，同時，侯俊明會在一旁拍照，記錄。最終作品呈現，可看到一組畫作，一張由受訪者當時所繪，留有字跡筆記；一張由侯俊明事後完稿，除標題，亦標誌暱稱、年紀、生理性別、學經歷、性傾向、感情狀態等，下附採訪後寫成的當事人小傳。
某次「家族排列」經驗，讓侯俊明意識到：有苦難言的鬼魂，也有被代言的慾望，「我從年輕開始從事跟情慾有關的創作，其實是在完成這個使命。透過創作去翻轉這些被壓抑，被汙名化，被傷害的情慾經驗，當我完成創作，鬼魂就可以得到釋放。」
《刺裸》展出作品：〈宜庭／仙人掌〉，右圖為受訪者所繪，展出時以兩張一組為單位。
身體同義詞是慾望
身體圖訪談首度展出是2016年台灣美術雙年展，偌大空間懸掛著19具男同志身體，有現役軍人，品牌經理，書店店員……有人遭遇童年性侵，感染愛滋，迷戀BDSM……他們的生命故事寫在圖作下方矮矮的壓克力板上，於是參訪者閱讀文字時，都像對著那些身體鞠躬。侯俊明說，「《男洞》是早期身體圖訪談，印象比較深刻，這批男同志故事也有其經典性，我特別會想做成版畫。」這是大型《男洞》版畫的由來，「對我來講，版畫像一個東西定格在那裡，被經典化。」一如他的《枕邊記》，「創作於2006年，但那是從我1999年的自由書寫跟塗鴉，轉化而成。」
《禁山砰》個展，雖並非身體圖訪談延續，但繡線勾勒陽具盛開，或划船渡越乳房山，「身體」和「性器」仍占據非常關鍵的位置。「我覺得刺繡很像版畫。版畫是一刀一刀刻下來，刺繡是一針一針繡上去，兩者都有一種強烈的手工感，都是一種勞動。」且因線條的產生不若畫筆那麼容易，「刺繡的線條跟版畫的線條一樣，是很絕對的。」身體圖訪談著重私密愛慾，並強化個人經驗中的特殊性，「但是在花布創作上的這些生殖器，比較像是一個文化符號。」他仍讓性器躍然紙上，並非為了提供辨識性，而是，「那些美麗愉悅正向的藝術經驗，已經有很多人做得很好了。邊緣、黑暗的，比較沒有人做，這是我自覺可以給出的貢獻。」
《禁山砰》展出作品：〈花開富貴〉，1987。
2020年水色工坊《背令旗的人》，是身體圖訪談的變奏。該展訪問台南在地宮廟乩身，除6組訪談圖像，展場中一座巨大的動力裝置作品《顫動》，由數十張竹椅疊成神轎，一個按鈕，整座神轎顫動，宛如降靈。「當我們談論身體情慾，往往以自己為主體；乩童剛好相反，他的身體被神借用，在那過程中，他其實是去性的。」有趣的是，這種去性化的身體／傳聲筒，又跟侯俊明做為藝術家，在身體圖訪談中扮演的角色，有著微妙的互文，「一個文化上的『乩童』，廣義的訊息的接收者跟傳遞者，我對這個身分是很著迷的。」
《背令旗的人》個展，侯俊明身後是動力裝置作品《顫動》。
以慾修煉的行者
侯俊明將個人的創作史區分為3階段：從「起乩的少年」到「花園裡的父親」到「以慾修煉的行者」。他說，如果從傳統佛教來理解「以慾修煉的行者」，就會是衝突的，行者應該要禁慾，所有的痛苦都來自慾望。但如果從「譚崔」或密宗角度來看，「慾，尤其是性慾，反而是一個很強的修煉的能量。」他問：是否可能透過佛洛伊德所說的性驅力，來圓滿自己的人生？
相對於做論述的人，侯俊明認為「行者」是履行者，行者不怕髒，髒了才有力量，不高談闊論，不止於研究，而是扎扎實實做實踐。一如他8年來，做了70個身體圖訪談，好似埋頭撰寫一部庶民小性史。
然而，做了這麼多年訪談，侯俊明卻說自己並不擅長「聊天」，餐館裡寒暄或朋友間閒話，對他來說，只是不必要的能量消耗。身體圖訪談，是一種特定的談話結構。「在這結構底下，我可以與人產生陌生的親密連結。」這之中，既包括藝術家自身與他人連結的需要，亦包括對於無名者的陪伴。他始終記得，30多歲失婚時，透過自由書寫讓自己慢慢整合的過程裡，朋友在電話那頭所提供的聆聽，是多麼關鍵的陪伴。
只是我也好奇：樹洞不會累嗎？在哪一個瞬間，會決定對身體圖喊停嗎？「我真的覺得，到某個狀態會是我無法負荷的。」畢竟身體圖充滿張力的親密，某種程度上也挑戰許多界線。而侯俊明所創作的，從來不是那種讓人不痛不癢的作品。他一邊說：「真的是隨時想逃啦。」一邊又說，如果接下來還要繼續身體圖，可能改變形式，變成「到府服務」，拍紀錄片般10天貼身採訪……我笑著答：「你應該是沒辦法逃掉的。」同時想起，他將自身故事也融進身體圖其中一篇〈宗瑞／神棍〉，畫中角色似人似獸，下半身凝成一根巨大陽具，心是一艘橫倒的船，小傳上寫：他是「靈魂的搜集器」，身上有很多可以讓人進進出出的孔洞。
穿著肚兜的侯俊明，創作中。
侯俊明小檔案
．1963年生於台灣嘉義縣六腳鄉。
．1987年，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畢業。
．1995年及2013年，受邀威尼斯雙年展等國際展。
．2008年，《搜神記》在香港佳士得以新台幣1,100萬元成交，創台灣當代藝術家紀錄新高。
．著有《侯俊明的罪與罰》、《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等多冊。
．作品受路德維國際藝術論壇館、日本福岡亞洲美術館、台北市立美術館等單位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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