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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劉昌豪/死亡證明書

2022/08/23 05:30

圖◎顏寧儀

◎劉昌豪 圖◎顏寧儀

住院醫師職前訓的第一堂課,是教我們如何開立死亡證明書。

原來成為醫師之前,首先要學的是如何死亡嗎?教課的內科主任說,了解病人會怎麼死,比學習如何救活還更重要。家屬簽署放棄急救後,絕不能想說病人要掛了,就不再管事。沒有了心跳、呼吸後,還得做心電圖、確認瞳孔大小,然後蓋章、開證明,才能完成死亡的程序。而開死亡證明,可是臨床最容易、也最被輕忽的環節。主任語畢,發下每人一張空白的死亡診斷,只要把上頭的欄位填滿,就算通過這堂課。

未知生,焉知死?一群白袍都沒披上的準醫師,你一言我一語在台下交頭接耳。主要死亡原因是多重器官衰竭還是肺炎?當然是肺炎啊,不然每個病人都寫器官衰竭不就好了。那第二死亡原因呢?死亡哪需要那麼多原因?

那天下班,我將那寫滿致命診斷、滿滿批改筆跡的死亡證明書隨手揉成一團、扔進回收桶,踉踉蹌蹌走出醫院。想著不知還要幾堂課,我才能展開醫師的天職,站上醫療的最前線救治病人呢?連開止痛藥的經驗都沒有過的我們,又為何要先學習經歷死亡?

上工後,我的體質很「旺」,不到一週便熟稔宣告死亡的流程。家屬簽完放棄急救聲明,醫護就不再進行藥物調整或急救處置。接著,疾病快速將病人的生命送往末期,呼吸、心跳持續衰敗。直到護理師再不能量到血壓時,就會通知我到場。

摸脈搏、聽呼吸、照瞳孔,確認病人已無生命徵象,我在家屬面前念出病人的名姓、宣告死亡時間,然後在遺體轉送單蓋章。宣告完成後,有些家屬還會彬彬有禮地在床邊列隊,如同我治好了他們親友的痼疾那樣,對我鞠躬道謝。那些時刻,比起醫師,我更懷疑自己是醫院特聘的禮儀師,日日夜夜逡巡在生死間,經手離開陽間的程序。

然而,有床病人的死亡證明書,我卻怎麼也開不出去。

那是年假前的最後幾班,急診轉入一床高齡九十,因肺炎合併敗血性休克,性命垂危的病人。他來到病房時戴著氧氣面罩,流速已經調到最高,心跳、血壓雖然穩定,卻只勉強維持90%的血氧。他的身形消瘦、四肢如皮包骨,揭示著嚴重營養不良。而昏迷指數三分,代表對疼痛刺激已然全無反應。急診病歷記錄著:家屬拒絕一切侵入性醫療處置,包含鼻胃管、導尿管與氣管插管。

跟主治醫師查房時,與他女兒撞個正著。他的女兒已年過花甲,斑白的頭髮燙鬈,卻因疏於整理而顯得凌亂。臉上的倉皇、焦躁,弄花了粉底與眼線,也劃深了前額幾道歲月的刻痕。而瘦小的身形、乾癟的四肢,不知是遺傳到臥病在床的父親?或是透露著一家清儉的飲食習慣?

解釋完病情,女兒不忍父親臨終前受折磨,二話不說簽下放棄急救,還問說氧氣開太強怕爸爸口乾,面罩能不能也一併拿掉?

聞言後,我先是一愣。轉向一旁的主治醫師,卻也是和我面面相覷。

按照醫療常規,醫師會隨著病情惡化,不斷加上新的藥物、管路與維生設備。當病情好轉,也會逐漸撤除儀器與藥物,讓病人由接滿金屬管路,恢復肉身。若疾病進展到末期,一旦家屬明確表態,醫療人員就不會再行侵入性處置,而是讓病人順應疾病進展,自然地迎向臨終。治療過程,醫療裝置往往因病情需要在第一時間加上,以求保全性命、爭取時間。基於不傷害原則,鮮有在病情危急時,因家屬的要求而撤除安裝好的儀器。何況病人的血氧已經偏低,現在撤除氧氣面罩,豈不是變相殺人?

主治語帶含糊地婉拒家屬,頭也不回地三步併作兩步,拉我到下一床繼續查房。離開前,他向我簡單交代病人的死亡證明書,主要死亡原因要寫「肺炎併呼吸衰竭」,便倉促趕赴門診。

「都救不活了,為什麼不把面罩拿掉,讓他舒服一點?」

接近下班的時間,已是她第三次從病房進到護理站的工作區域,過來和我問話。

那天我已完成許多病人的診治:開立感染的抗生素、調整糖尿病胰島素,以及替重症患者安排轉入加護病房。唯獨那床病人,除了繼續吸一整天高流速的氧氣和打幾針消炎止痛的藥物之外,沒再給予任何治療。

他女兒對此頗有微詞,說爸爸的舌頭都因為乾燥而龜裂、破皮了,何苦硬要用氧氣維持性命,繼續受罪?

原來人生也有苦長的時候嗎?她眼中的爸爸,竟有如懸浮海上的遇難船舶,經歷一場看不見終點的漫漫漂流,枯等死神的打撈。我說爸爸早就失去意識了,對疼痛也沒反應。他的狀態很接近睡著,應該是感覺不到痛苦的。可昏迷的病人確是沒有感知的嗎?那畢竟,是再多的實證與數據都無能解答的課題。

特地撥了通電話,給熟稔臨終照護的安寧共照師,問末期病人能不能把已經裝上的氧氣面罩撤除?會不會有倫理上的瑕疵,或法律上的責任?得到的答案是不能撤除。這個案例是在治療與放棄治療之間、生存與死亡之間的三不管地帶,一片無人填補的制度的空白。

向家屬告知這個消息,反被責怪醫院怎麼不懂變通?明明是你們醫師告訴我,爸爸救不活了啊,再做什麼都只是延長他的苦痛,為什麼要這樣撐著?你們醫生竟然是昧著自己良心做事的嗎?

我呆站在面紅耳赤的女兒,和他臥病在床的父親跟前,一句話也無法反駁。是啊,明知道是無意義的處置,為何要繼續呢?可拿掉面罩後,他勢必會在短短幾分鐘內,因無法自主呼吸而走向呼吸衰竭以及死亡。醫生是有權力,將病人向死亡的方向推一把的嗎?

下班前,我去看了病人最後一眼。他的血壓與血氧仍不上不下,口腔內部與舌頭,則因長時間乾燥、高流速的氧氣,被刮起一片片乳白色、半透明的黏膜組織。他的女兒只是不發一語地,坐在摺疊好的陪病椅上,低著頭,沒有理會我。

而他的死亡證明,始終暫存在主治醫師的口中,也暫存在家屬的不忍、與制度的紕漏之中。

成為醫師之前,我以為最難的是在命懸一線的關頭,汲取積累數十載的知識,將病人救活;此刻,我才認識生命的逝去,竟與它的存續同樣艱難。

週一,熟悉的床位已經換上陌生的臉孔。同樣是肺炎感染的高齡患者,但意識清醒、生命徵象穩定。我並不曉得值班的醫師,是怎麼完成那紙死亡證明,並交到家屬手上的?也不曉得他的女兒在父親離去以前,是否曾向任何人,再抱怨起氧氣面罩一事?

也許當時,我確是懂得如何救治病人的,可心卻連同那紙寫滿致命診斷的死亡證明,皺皺的,畫滿了一道道鮮血般的批改筆跡,踉踉蹌蹌地,在無人見著的地方被扔進回收,然後重新學習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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