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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牛油小生／虎皮 － 2之1
圖◎王孟婷
◎牛油小生 圖◎王孟婷
「原來你喜歡黑的。」
「原來你喜歡黑的！」另一個聲音誇張地附和。
林聰明爬起來，拍拍屁股，對著那兩個小丑說：「女人嘛，只要暗摸摸，黑的白的都一樣。」
許三星和許二星這對雙胞胎兄弟，哥哥叫三星，弟弟叫二星。三星還是家中老大，名字是他母親取的。母親是讀過書的女人，不想多生，但家裡逼得緊，夫妻倆鬧得僵，老公妥協說，只生三個。她怕老公耍賴，給孩子取名字的時候用了倒數法，老大叫三星，老二叫二星，老三叫一星，就此收工。
生產當天，許福雷看見接生婆接了三星出來沒停工，心想不妙，果然又一個娃從老婆的肚皮底下滑出來。算了算，糟糕，只能再上老婆一次了。許福雷自此對兩個娃沒太多心思，每天只是起早摸黑，回到家推託割膠很累。
兩個娃野生野大，長得愈來愈像。可能是名字的緣故，兄弟倆迫切想要一個老大。等到開始懂得抓豹虎和鄰居鬥狠的時候，他們碰上了精明的林聰明。林聰明養的豹虎特別肥壯，一下子就擊垮了兄弟倆好不容易擒來的小星星組合。
「小星星組合？什麼爛外號！你們倆一起上，我也能贏。」林聰明說完，三星、二星從此成了跟班。
那天林聰明最後還是偷偷把黑妹踩扁的小紙團撿了起來，沒敢告訴別人。回到家，林聰明被他爸一頓打，母親見他髒兮兮也沒有好話，要他馬上把褲子脫下來，村長家裡鬧哄哄。林聰明舉起滿是泥巴的褲子，若有所思，趕緊把口袋裡的小紙團拿出來，假裝是在聞褲襠，沒想到泥土味夾雜一股騷勁，下半身突然有了反應，母親見了忍不住笑，扭曲著臉，怪裡怪氣，語焉不詳地把孩子推去沖涼，對村長嚷嚷哎唷你這娃子長大了咯。
紙團已被泥水浸濕，攤開來林聰明只看懂了兩個字，「不」和「少」，他思考了一下，就熟睡過去。
從此以後，林聰明老盯著黑妹褲子看，他想知道裡頭藏著什麼祕密。
村子鬧鼠尿病那天，林爸抱著發高燒的林聰明，差點哭了出來。林聰明比黑妹早兩天進醫院，卻多住了幾晚。出院那天，三星和二星守在他家門口，像是在迎接君王歸來。林聰明見了三星二星，大喊：「每晚我都在醫院裡看見勾魂使者！」「什麼模樣？」「她有一雙藍眼睛！」
「去去去，說什麼鬼話！」村長聽不下去，凶巴巴把兩傻趕走。
其實村長有個響亮的名字。
他叫林垦。
林垦家原在德光島開農場養雞，賺了點錢，自然就想讓孩子受點教育。那時流行新式學校，林垦到愛華學校讀書，學國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名字跟美國總統差不多，老師也都不懷好意，凡跟美國有關的課題都愛點名叫他，從此被同學取了外號叫大總統。
林聰明出生那天，港口傳來爆炸聲。林垦從街坊口中得知英國人炸了炮台全逃走了。軍營裡還剩下一些帶不走的白米和糖，他也不管英國人會不會回來，拿了麻包袋就飛奔軍營。
滿載而歸的林垦覺得自己真聰明，就給兒子取了名。
新加坡淪陷的消息很快傳了過來，但要一個月後才有日本人出現在德光島。那鬼子站在港口戲台上說了一大串，下首一個翻譯咕嚕嚕搭腔。林垦盯著那鬼子滑稽的帽子，心裡想著段伯公前不久做千秋，戲班子暖場先演了一折武松殺嫂，那武生動作聲腔都還很嫩，但生得俊，潘金蓮的身段漂亮得沒話說，幾個膽大的偷偷跑到後台看潘金蓮換裝，被打了出來。殺了大嫂，武松又到哪去？林垦想起「快活林」三字，戲台上那鬼子，馬上就變成蔣門神的臉孔了。林垦記得愛華學校的老師給他們講過武松打虎，小人書裡還繼續畫了武松大鬧野豬林，接著大鬧飛雲浦，一路都在鬧事，少年林垦看得心驚膽跳，心想還是安分守己得好。
日本人並沒有在島上大開殺戒，只是經常嘴饞，三不五時闖入農場要吃雞。林垦總是笑嘻嘻雙手奉上，最後把生蛋的老母雞也供奉了。幸運的話可以拿到一兩塊錢或一根菸，不幸的話就只有口水和濃痰。聽說有蠢貨開口討錢，被打斷了腿。老婆慶幸，林垦做人夠聰明，至少立於不敗。亂世裡活著就是勝利，儘量別鬧事。
日本人讓村長端姑召集工人到巴株膏藥兵營拆鐵軌，每週給一斤米、一些糖和咖啡粉。林垦看著老婆瘦巴巴的奶子和猴子一樣的林聰明，咬咬牙舉手報名。第一天上工，他們五十幾個人六點鐘在村口集合點名，分頭擠入兩輛羅厘，車上各有一個荷槍的日本軍官。沒有人敢說話，他們都聽說了新加坡發生的事情。島嶼南岸最近漂來很多屍體，應該都是從樟宜漂來的吧，林垦心想。
羅厘先穿過一片樹林，之前有印度兵在林中紮營，都是一些傷員，個個眼神呆滯，彷彿經歷過很可怕的事情。後來他們也跟英國人跑了。這座島用毫無抵抗換來豁免屠殺的運氣。羅厘接著穿過英國兵平日踢球休閒的草場，拐個彎轉進寂靜的軍營，林垦想不到那些高大威猛的白種人竟然就這樣夾著尾巴逃走了，他偷瞄那日本軍官，身形不就跟自己差不多，無非是多了頂帽子罷了，卻能嚇走不可一世的紅毛鬼。
蒼涼的軍營讓人神經緊繃，林垦一行人被領到軍港。會不會把我們都推下海殺掉？直到工頭給每個人遞上鐵鍬、錘子，林垦才放下了心中大石。從此每天拆軌，氣氛也變得比較輕鬆了，工人間也敢彼此開開玩笑。有次熟人大總統大總統地喊他，竟惹惱了那個平日寡言的日本軍官。他氣鬨鬨機槍掃射般說了一大串日語，沒人聽懂，林垦知道犯了大錯，低頭吃了一個響亮的巴掌。軍官弄清楚誰是大總統後，讓林垦跪地張嘴，吐了一口濃痰，叫他吞落去。此後每當有人拿此事嘲笑他，他就鬼扯，說自己是什麼古代君王馬拉西魯。原來這個馬拉西魯曾到高地打獵，碰見一隻貓般大小的螞蟻，一口吃下，即圈地為王，取名瑟瑪德拉，意為巨大的螞蟻。林垦繪聲繪影接著道，麻六甲蘇丹讀到先知書中提及此地，揚帆搜尋，要讓馬拉西魯皈依回教。當晚馬拉西魯就夢見先知顯靈，命他張開食蟻之嘴，吐了一口痰讓他吞下，醒來的時候，馬拉西魯渾身甘松香味，本來看不懂的《古蘭經》，馬上就讀懂了。故事說罷，林垦學著日本人喊了幾聲巴卡蘇米媽仙，惹得眾人大笑，後來他能當選村長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口痰在林垦夢裡有時就像瀑布一樣，在他的心湖底下沖出坑來。
那簾瀑布戰後把林垦帶到哥打丁宜。剛到坡底寬柔中學讀中一的林聰明總是嚷著要去看瀑布，父子倆騎著摩哆車，沿著柔佛河北上，耳尖的林聰明注意到河岸經常傳來煩人的馬達聲，林垦被兒子好奇一問，竟有了生財的主意，在瀑布入口跟馬來攤販買了冰淇淋，樂壞了林聰明。
林聰明半身浸在水裡，一邊舔著牛奶冰淇淋一邊望著石山上的銀龍，琢磨著如何跟三星、二星炫耀。林垦脫了鞋坐在石板上，一邊泡腳一邊敲自己的腦袋，為什麼和平後離開德光島延著柔佛河溯游而上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水底下都是黃金？他要把沙子變成黃金，但首先要弄一台抽砂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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