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達瑞／十點

◎達瑞

◎達瑞

上午十點左右，似乎什麼都不屬於自己。除了老公寓被我填滿各類植物的鐵架窗台，醒後，幾根菸等待陽光穿透葉身的明晰，或雨滴順循葉脈而下的舒坦。僅有的安全網，每晚抗憂鬱焦躁安眠鎮定等精神藥物之後，若全日無事，將這樣在城市最不起眼的一隅獨自等候，記憶之潮漲：所有人口中那些不該也不必再想的舊事。

情感的急遽幻逝讓我直入深淵，經歷長期內在的搖晃與不適，方能漸漸取回平衡，將原有傷楚匿縮回小小的針刺孔，心上。十點經常極度空無，郵差還沒來、多數工作者開始正視一天、定時途經眼邊的捷運列車車廂內有閒適之氣味，乘客間寬鬆默坐，搖搖晃晃，數度想起心裡一些無言面對的友人，今日做何款色系裝扮？又以何種心情在各自命運裡曲折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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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擔憂孤獨，擔憂它在特定上街時候，扼殺了自己，所以盡量選擇停留窗前，轉春度夏，花葉萌長，不同葉形與綠陸續寬慰著我。等候自己的新芽。

母親醒後，我們沒什麼話說，兩代之間的情感價值觀不一，父親離世逾年，她能做的是打理我的三餐，如果我尚有食欲。但依舊少交談，畢竟各有面對困難的心理狀態，她明白至少我還在就好，其餘時間她也必須走出去，傳統市場、捷運線性公園、推拿診所、練歌場……疫情的蔓延與恐懼起不了遏止作用，反正是疫苗與口罩，心裡的壞卻只能自理。

十點多的路人經常緩速步行，或許是專職作家、退休長者、家庭主婦、課餘大學生……正前往我也曾常去的書店或花店、圖書館等不具制約性的臨時動線上。在離峰時間，推開咖啡廳門，靠窗，面對麇集的樓廈，我想及同樣座位上他們的不同語氣，回想、怎麼多年前那次突然就憂傷了起來？總因遠方一陣靜謐而想起許多友人，過去留下的記憶之線索，幽微綻現。

後來的他們？會否在一杯咖啡或一趟車班之間，如此想起某人的等待？被卸下的門牌、新換上的建築，他或她的巷口……上午十點的城市正在換氣，腦中無處不是自己的行跡，每一路口每一折彎，皆為曾途經的美好的慌忙。

陰雲隨日子漸開散，露出了光，有一天應該慢慢會找回我所熟識的吧？一如母親，較之於我，勇敢有餘，她的失去是「完全失去」，而我只是將瞬間「視做完全」――遠方的她，因而悔恨而懺泣而不知所措。顯然我明白母親的痛，她未言，我也從不說這些。她不知如何安慰我，但我看得見她安慰自己的方式，出門，走上哪裡的路都好。

所謂的遠方，皆為近處，晴時至便利商店買一罐喜愛的飲料在陽光下飲畢，叫一輛計程車前往書店翻讀新上市的作品；雨時在騎樓前先伸出手掌試探雨勢，讓雨水在手背上產生感覺，重新靠近世界。突然發現自己需要良好的陽光、空氣與水，愈簡單的事愈難以得知真相，平衡依此而來，沒人能實際幫助你，老朋友、前同事或諮商師，他們擁有的是聆聽能力，然我知曉所有的經驗與奉勸毫無效益，亦全為善意。

後來的十點，試圖增加上路機會，哪裡都好。門外氣候與室內截然不同，很多早已知道的事都漸漸回來，母親也是如此想吧。彷彿只有我，遠遠、遠遠地直行，一種理想的孤獨，才發現生活數十年不曾踏足過的穿巷過弄或鄰居豐盛的小菜圃，同鄰里未識的年邁阿嬤仍彎腰澆水拔菜、便利店打工青年有禮地忙裡忙外、水族店老闆細心網撈水中雜質並例行性餵養每一缸魚的飼料……生之欲念。

此前我不成形的輪廓被自然修復，呼吸與感受且不須遺忘。和母親分別在生活裡採新姿態重新上路，直至與所有人事物永遠活在一起。在此面迎生活另一側，心想、也許不再與過往相遇、或某日於陌生街邊又再遇彼此，那時我必然會告訴她十點時候、自由想念著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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