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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書與人】 詩是一隻貓 - 陳育虹談《霞光及其它》
貓咪椰子和陳育虹的書桌。溫哥華兩個地標:英吉利灣及詩人瘂弦。右為陳育虹。
專訪◎孫梓評
甫獲瑞典蟬獎的詩人陳育虹(1952-)推出新作《霞光及其它》。如果只用三個關鍵字來揭露「其它」為何,答案是:「貓,流光,記憶」。整冊詩集亦有三種不同音色:生活/旅途合奏的長短圓舞曲;六百行敘事詩迴旋重現母親年輕時經歷的戰火流亡;最終自具象抽離,形而上的探戈般,演繹一座心之劇場。
「詩是一隻靦腆的貓,」陳育虹說,「該躲藏時知道怎麼躲。」她平日行板優緩的生活包括閱讀,翻譯,繪畫,音樂,以及「替貓抓背」――這時我們忽然分不清,那說的究竟是詩,還是貓。
看見一事一物的刺點
疫情前,陳育虹有時「宅在家」,有時「在路上」。她打卡點很廣:英吉利灣,哈瓦那,俄羅斯,耶路撒冷……最難忘是「下了兩場雪的三月內蒙」,最想重返之地也是內蒙,因為「天夠藍,星星夠亮」。因此卷一「海鷗詩學」有旅次的拍照與構圖,也有置身家中因一花一貓一鴿一蛇一樹而得的領悟。詩發生,來自看見一事一物的「刺點」;寫詩即是再現「刺點」。如何再現?她認為,「短詩如快照,需要速度、精準度。」卡爾維諾的寫作要點:輕、快、準、顯、繁、稠,應也是短詩準則,受限於篇幅,「繁」較難顧及,但也不能貧乏無味。「長詩則如卷軸,需要細節,細說,縝密的敘事結構。」
除了種種精巧設定,比如以「乳房攝影」討論作者/讀者關係,此輯中,〈片面〉寫消失的東勢火車站、遺留的軌道、以及被遺忘的建築大師修澤蘭,「刻意運用狀似鐵軌但有『消除』作用的雙槓號,延伸詩的意涵――被消除的句子對詩的完整性似乎不造成影響,一如消失的歷史無礙世事運轉。」另一首甚至在裝幀上安排了拉頁的〈預言.耶路撒冷〉,想像/描述耶穌為信仰受難時的心境,及瑪利亞成全兒子的情懷。「兩篇獨白一高一低,交錯排列,呈現耶穌在十字架上、瑪利亞在下的髑髏山現場;顯示母子在人間/神界的尊卑差異。」這自然是前無古人的「遊記」寫法。
陳育虹的辭典是豐饒的,動物們與植物們都有「名字」。她且藉由旅途所至,致意阿赫瑪托娃,切格瓦拉,海明威,「天人永隔,但心靈無隔。這幾位都是一代人物。他們以動人文采或人格特質啟發我。懷想、寫下他們是我唯一能做的。」
2022年6月,《霞光及其它》詩展演,趨勢真劇場,台北。展示台上是陳育虹畫作。英吉利灣的霞光。陳育虹新作《霞光及其它》。
傷痕的禮物,是「懂得」
身為戰後嬰兒潮一代,陳育虹首度以長詩〈落葉拼圖〉撰寫母親故事。「在這瞬變而善忘的時代,任何一件事發生了而沒有敘述,就等同從未發生。」然而重現已逝時代本有難度,透過詩,又比其他文類困難?「除了敘事邏輯、內容、結構、形式……要周全,它必須顧到文字的留白、流動,必須精煉。它必須是詩。」她最喜愛的當代小說家伍爾芙在此留下明顯影響。
全詩透過關鍵意象「長廊」,通往兩場「戰爭」。第一次的戰爭回憶,無論戰機,惡火,靜山,皆活物般表情豐富。第二次戰爭,是失智長者泅浸往事,載浮載沉,「母親的戰爭從沒停過。」
被戰爭轟炸過的倖餘者,吐出故事也似碎片,其中一塊拼圖以〈儲藏室〉命名,意識流句子使記憶片段羅列,表現出該主題某種必要的「囈語狀態」,「母親的腦子像百年老屋的儲藏室,連縫隙都塞滿雜物。她無力整理,試圖找一根絲線帶她進去、出來,試圖找我幫忙,而我粉飾太平辜負了她。」願能理解,卻又思之不忍。「長廊」意象則來自醫院經驗,「尤其夜晚,它幽深可怖彷彿無底。我想像母親的記憶也是這樣的長廊。」她認為,「戰爭的傷痕在傷者內裡,可能類似麻疹病毒,長期潛伏,待年老體衰時再以帶狀皰疹的凶狠面目復現。」而傷痕若能賜予遲到者禮物,那應該是「懂得」。
因為懂得,整首詩最後,出現一條接續在長廊盡頭的逃生梯。「長廊深邃/牽著你從逃生梯/一階階往下/往下走我帶妳去看花」,用一個夢,救贖惡夢。「這是我給母親的希望;是我的謊言,永遠不能兌現的謊言。」因為,「她一直說救救我帶我走。我沒有做到。」
一首改裝的協奏曲
我好奇陳育虹是否喜歡自己的女性寫作者身分?她說,「我只能是我。創作者最好是中性。但那是理想。」如此以「女性本位」書寫,便有了對我來說非常「女性」的卷三。十三首短詩,埋伏於詩行的「僵局」、「欠缺」、「封死」、「傾斜」、「斷崖」讀來怵目。接著是數百行〈本事〉透過敘事者寄身夏娃,討論女性如何從「樂園」出走。最終,才抵達風雨後的〈幾何〉與〈這裡〉,似是將失去的樂園化為一座野放的花園?
「這一輯的確分成三部分。」陳育虹說,「前十三首是前奏,第十四首是主題詩,後兩首則是尾聲。一首改裝的協奏曲。〈本事〉一首雖說是主題詩,卻仍然只是『本事』(synopsis / abstract)。很多故事都只能交代個大綱,抽象化。而尾聲必定要拉高。是和解,也是回歸。自我救贖是必要的。」
讀此輯,聯想到前作《閃神》〈一種藝術〉,兩者都透過詩的美學,表達出哲學意念。「〈一種藝術〉寫失去與輪迴。〈本事〉寫失去與再造。線索差不多,但也許方向更明確?哲學在英文是『愛智』(philosophy)。寫詩,是以文字釐清所思所想。詩也許不是哲學,但寫詩必定經過思索。」
至於樂園中始終如影隨行的「蛇」,就更意味深長。「夏娃」在希伯來語中,來自一個可表示「蛇」的詞根。陳育虹說,「不論東方西方,從文明初始,蛇與人的關係就糾結難解。不僅夏娃的名字跟蛇有關,我們的伏羲、女媧不也是蛇族?再加上埃及、印度、馬雅,所有古老民族的神話和生活遺跡中,都有蛇的蹤影。我後院就有這樣一窩神話裡的原生祖:神祕,機智,沉著。」
承認靈魂的渴,坦白對寶愛者的珍視,繼而率然接受自我。霞光來過,整本詩集總結式的代跋有這樣兩句:「你說不辜負/我說甘願」。在辜負與甘願之間,在流逝與挽留之間,在孤挺花與港都夜雨之間,「樂園和失樂園可能只相距兩公分。我們用那兩公分的時空想像、再造自己的花園。」●
內蒙錫林郭勒。海明威(銅像)坐在佛羅里達酒吧,古巴哈瓦那市。芙烈達.卡蘿的輪椅,畫及畫架。畫家故居藍屋博物館,位於墨西哥市。陳育虹後院一角。貓咪椰子,黑罐子裡的藍貓,以及維納斯一起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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