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顏一立/暑假 - 2之1

2022/11/03 05:30

圖◎達姆

◎顏一立 圖◎達姆

熱氣升空,蟬聲大作,一個睡到再也睡不著的我,從暑假中清醒,一面害怕,一面尋找幽靈。

一,低速、無聲、監視器般地控制視線,從天花板下降到地板,再從衣櫃平移到電視,陰暗的臥室裡,電視螢幕只反射出了我。

二,打開廁所的門,裡面空無一物,再打開臥室的門,外面一條長長的走道,深不見底,沒有動靜。

三,趴到走道的地上,一間一間地檢查門下的光,家人有三、房客有四,七個人之中,一個也不在家裡。

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暑假,當時家中,人多事多,來了個和尚說,某些東西不知道跟著誰,住進了這裡。

二十五年後的一個早上,我走到客廳,打開冷氣,當時的七個人,至今大多沒了消息,有的,也是保持距離,而這裡也不是那裡。這裡室友有二、家犬有一,時近中午,只剩下了狗、一個居家上班的我。主管說,每日確診人數降到二萬之前,沒事不要進辦公室。

我把日本新聞放到最大聲,邊聽東京出現白烏鴉或中國大量閃電的日語,邊攪拌冰塊、冰水和咖啡粉末,邊看地上的狗毛,被冷氣吹起,造成的小型旋風,恍惚之間,我落入暑假的幻覺裡。我在計算天數的手機程式,輸入一百天,程式回答了我一個日期,從今天到那天,整整一百天。

這一百天,就是我一個人的暑假,至於怪事,便是在這百日中,一一發生的。

(一百天)

前面幾個星期,我只是正常地生活,早上按掉鬧鐘的同時手機打卡,中午在餐桌上邊吃碳水化合物、邊處理設計稿和新聞稿,晚上逛社群回訊息看看網路影片,隔天又睡眠不足地醒來,每天的每天,造了一身孽般的贅肉,日子,也只是愈來愈重。

人們告訴我這樣可以得到幸福,講話的人,前世大概燒了很多香,但實驗在自己身上,我只覺得反而是不祥的什麼東西,好像從一個很遠的縣市坐上了車,吃著便當,看著窗景,風雅地向我逼近,同時進不去辦公室,見不到同事,喝不了公司的水,我失眠了。

一晚我在床上等待睡意,等啊等的,我感覺到真的有什麼,從門下進到房間來,那東西,是一坨渾沌的謎。

前年夏天,我和當時交往至第八年的男友,加上幾個朋友,吃完披薩,站在店口,我抽了一支菸,聽見男友帶有負面氣息地說,全部人等一個人抽菸就好了,但就在那一支萬寶路薄荷菸的時間裡,我們呼吸不到新鮮空氣,濃煙密布所有的問題,灰飛煙滅,非常疲倦,各自上回家的車,沒有說一聲再見,再見時,已是前男友,如同夏天裡的怪談、鬼故事和殺人事件,誰也說不上為什麼。

那天之後,我不明地很怕光,天空太亮,電視太亮,人的牙齒也太亮,亮得我在光天化日下,關門閉窗,住在床上,讀書吃飯,另外買一台投影機,沒日沒夜地看電影,好像這樣下去可以參透那謎,而前男友游泳,登山、衝浪,腳踏車、馬拉松,往太陽的方向高速移動。和尚說得沒有錯,黑暗裡,那謎幽幽地成了靈,從此不放過我。

今年夏天的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打開手機上的空白雲端文件,重新整理一次事件經過。

認識是暑假,十年前他升上研究所前的那個暑假,他帶我到他常去的中正運動中心游泳,我帶他到我常去的建宏,牛肉麵店的桌上,有很多的碗,碗裡面,是不知民國幾年就在這裡的深紅色膏狀辣牛油,很是我菜,他模仿我的動作,往湯裡一匙一匙地加,邊流著汗,邊說著好吃,八年過去,我沒有注意,那牛油加得愈來愈少,注意到時,他的飲食已近乎鮮花素果,理財、運動、工作,有如在雕一尊佛,也從自由的生活,去了地上二百七十二公尺的摩天大樓,二百七十二公尺底下的人間,我一個人吃牛肉麵。

像是那個哲學悖論,人全身的細胞每七年更新一次,更新後是同一個人嗎?說不是的人,說的是物質,說是的人,說的是靈魂,但靈魂又是什麼,是個性,是經驗,或是記憶。

記憶裡,更新前的他,好像珍妮佛.安妮斯頓,情境喜劇般地錯誤百出,講錯笑話、穿錯衣服、吃錯食物、弄錯氣氛、記錯時間、走錯電影院,記憶最深的,是一次摔車後的我,從台東的馬偕醫院檢查出來,挖苦他幾句,他便玩笑式往我肋骨打上了幾拳,我蹲在便利商店的地上,他拚命地道歉,我至今沒告訴他,那也大多是效果。

而作文永遠缺交、從事書本設計工作、當時夢想寫作的我,老是麻煩作文滿分的他幫忙校稿,在週末早上的雙聖裡,他沉默地讀著我的小說,我忐忑地看著早午餐的水蒸氣,待他平放稿子,在幾個相同場景的早上告訴我,這不是中文。

分開後隔年的夏天,我把人生中另一個大型的謎,寫成了散文〈一天〉,得了林榮三文學獎的佳作,那個佳作前,我在無數自己校稿的晚上,邊是聽見他那重低音的聲音說這不是中文,邊是從第一版修到了第五版。

坐在典禮現場時,我記起吵過一次這樣的架,他問我的房間裡放那照片是誰,我告訴他,那是日本節目「雙層公寓」裡的義大利人,完成了漫畫在週刊上連載的夢想,站在便利商店書架前的畫面,那次他非常生氣地問我:「沒有夢想又怎樣?」

夢想是詛咒,一個人的生活裡,我不時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小說也沒寫、減肥也沒減、存錢也沒存到什麼錢等等的,靈冒充我的聲音,趁虛耳語,那是最凶的靈。

我得除靈,好好地活下去。

一,小說。打開小說比賽的網頁,把收件字數記在另一個雲端文件上,得出數字X。

二,減肥。安裝交友軟體,找到幾個和我等高的男生,再從幾個和我不等的身形中找出一個,複製交友檔案上的體重,得出數字Y。

三,存錢。列出每月收入,扣去日用、房租、健身房、串流平台、電動機車的電池月租費,計算每個月可以存多少,再計算生日前的時間,加上帳戶、錢包和零錢筒裡的總和後,得出數字Z。

天未亮,風很涼,空氣乾淨得可見山的稜線,路上沒人沒車也沒有狗,我低頭下去,喃喃自語,X字、Y公斤、Z元,X字、Y公斤、Z元,再抬起頭,不知什麼時候,天空像是痊癒一半的瘀青,從建築群的邊緣亮了起來,天亮後,暑假又少了一天。

那天後,睡眠恢復正常,我睡得跟什麼一樣。

(八十五天)

之後幾個星期,我住到了一個新的時區,那裡人煙稀少,手機也不會叫。

早上四點半遛狗、五點寫小說、九點運動、十點半工作,下午一點飲控、二點工作、七點飲控,晚上八點半睡覺前結算當天的日用,隔天早上四點量體重,週末,去不同的泳池游泳。

每天都是一次新的輪迴,層層的災厄,重重的苦難,眼一閉,腿一蹬,又不得不從頭來過。

遛狗,時間一小時,家犬大小全出。小說,時間四小時,產出一百字。運動,時間一個半小時,重訓五個部位,五組動作,一組十五下,跑步時速八公里,一次五公里。工作,時間七小時,十二張設計稿和一份新聞稿。飲控,時間二十四小時,十八比六間歇性斷食,下午一點到七點,吃原型食物,煮無糖飲料,每餐預算一百元。睡覺,時間七個半小時,五個週期,每個週期九十分鐘。游泳,時間三小時,游一千五百公尺,讀三本書,曬一個半小時的太陽。

同時幾乎出不了門,見不了人,沒有時間玩,沒有空間吃,也沒有錢。

不知道是不是血糖掉得太低了,寫小說像在抄心經,看公園裡打羽毛球的穆斯林女性,像從陰間看人間,吃芭樂、雞胸肉、水煮雞蛋,也像在吃元寶蠟燭,我一點一點地消失,一天一天地不見,我再也打不開任何一個朋友的限時動態,什麼露營喝酒,什麼臉蛋肌肉,此刻彷彿山海間的鬼魅魍魎,引人墮落,我打開手機上的雲端文件,虔誠地念:「X字、Y公斤、Z元。」

看著螢幕上發光的數字,我記得有個都市傳說是這樣說的,忘記一段感情的所需時間,是交往長度的二分之一,也就是說再二年後的我,便可以失去這段記憶,投胎轉世,生為另一個自己。

再怎麼說也太久了,所以我試了七十二小時完全空腹。

第二天半夜,睡前的我中邪般地覺得活著有什麼意思,我知道是大腦缺乏多巴胺,但這個時間也跑不了步,生不出急用的腦內啡,所以我出門騎車,唱著「好きとか嫌いとか欲しいとか(那些喜歡啦討厭啦想要啦什麼的)、滅びの呪文だけれど(卻是毀滅的咒語)」這樣的歌,騎到了唐吉訶德。

時間也晚了,三層樓的大夜班賣場裡,一層樓一個的店員面無表情,我把商品上印刷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念過一回,像在超渡自己,潤滑液、直髮器、紅茶燒酌、腹肌刺激貼、即食咖哩杯飯,念完以後,坐著電扶梯從一樓到三樓,再從三樓到一樓,我像幽靈徘徊在無人的賣場裡,飢餓得面目猙獰。

回到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牛肉麵店門口,我記不得多久沒來了,老闆告訴我,自己找空位坐,一看,店裡全是夜遊後的年輕男女,大聲聊天,大口吃麵,但在這幅深夜群像劇之中,有個角落,畫風相當突兀,那是冷氣旁一位重百多斤的女子,自己坐在二張合併的桌前,小聲小口地吃麵的場景,我再看了一次店裡的其他桌子,每桌坐滿了四人,但那二張合併的桌子,六個空位上只有女子一個人,坐下來時,我過分地想像女子和我是同一種人,星期三的凌晨二點五十分,我們同時敗給了欲望,一匙一匙地,把深紅色的膏狀辣牛油往湯裡加。

我吃了一口,好油。(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