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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林文心/我與施女士的病

2022/11/15 05:30

圖◎吳孟芸

作者簡介:

◎林文心

林文心,1994年夏生,台中北屯人。台大中文系畢、中文博在讀。曾獲一些獎和補助,出版小說集《遊樂場所》。以前論文寫不出來,跑去寫小說;現在論文跟小說都寫不出來,謝謝散文願意收留。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謝謝包容陪伴我的家人朋友、謝謝和我分手還有被我分手的人、謝謝施女士。施女士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

◎林文心 圖◎吳孟芸

夏天來的時候,施女士跟著許多台灣人民一起確診了。

獨居的、年近八十的施女士,重視節慶正忙著過端午的施女士,一時之間被封印在老房之中,無從採買。施女士在外地工作的女兒說,要回到老房住在有獨立衛浴的一樓,好好照顧她。結果施女士在電話裡把女兒罵了一頓,她說自己很好,要女兒別找麻煩。

施女士說:「你沒回來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一回來我就被困住了,連下樓都不行。」

施女士甚至說:「你不要再打來了,本來喉嚨沒事,講這麼多話還真的痛起來了。」彷彿她的支氣管病症是女兒的關心造成的一樣。

她的女兒在當時已經抵達車站,進退兩難、感覺挫敗,不知道到底該往哪走。

後來施女士的女兒跟我說:「怎麼會有這種老人?」我們一起苦笑,誰也拿她沒有辦法。

我算了算時間,距離上次見到施女士,已經過了整整一個季節。

在上一個季節裡,施女士還能跟她的子孫們盛大地群聚、歡慶年節。她穿著一年只出現一次的貴氣洋裝,眼皮抹有粉色眼影,那是我在日本買給她的。她發紅包,張羅眾人碗底菜色,聽小輩講著她早就不懂的笑話,笑得跟年輕人一樣開心。在這一切之中,只有我是,一邊吃著年菜,一邊惡狠狠地失戀了。失戀的意思是失去相愛多年的情人,惡狠狠的意思是事情驟然終止,我只能突兀地告別一個認真對待過的人。

我沒告訴施女士失戀的事,年節時沒有,後來過了好一段時間也沒有。這事很難,出乎意料的。

我不常失戀,但失戀以後,所作所為或許可以稱得上高手專家──我以極快的速度清空了家裡房中所有承載回憶的物件。我的標準是,只要會想起對方的,那就不行:禮物、一起買的飾品、對方推薦的文具、分享過的衣著,通通無法接受、通通必須離開。

我解除所有社交軟體上的好友關係,不是因為記恨,是因為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你沒有我一樣快樂,也不願見你因我而不快樂。所以不管如何,看不到,就不存在,就沒關係。接著刪去因他結識的每個好友,交代所有共同好友,跟他有關的事,請都不要告訴我。朋友面露關懷,同情地答應。

我認真工作、讀書、存錢。未來必須重新規畫,也沒關係,我做得到。比起還在關係裡的時候,更用力地吃飯睡覺,保持作息,專注生活。朋友分享《四重奏》裡遭遇心碎的角色,那個角色一邊哭泣一邊吃飯,角色的朋友說:「在悲慘的時候都還好好吃飯的人,會獲得幸福的吧。」

我做得很好,我知道,我好好地吃飯,所以也會獲得幸福吧?從朋友們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們慢慢地放心了。那些傷人的記憶,只要把它們變成玩具,就不再沉重。與情人的最後一次通話,他說:「這通電話已經花費超過我預期的時間了。」事後的我總詢問朋友,睜大眼睛無辜滿面地問:還可以嗎?跟我吃飯聽我說話,有超過你預期的時間嗎?我去買個計時器好嗎?朋友的態度從戒慎轉為無奈,他們終於收起同情,翻個白眼對我說:沒有沒有,沒有超過,多少時間都可以,您別多慮了。

但施女士不吃這套,我知道,所以我不敢說。從小以來,施女士就是個挺自顧自的人,她不讓我稱她外婆,「外婆有個外字,我不是你的外人啊,這樣聽起來會很寂寞。」所以我只能叫她奶奶,再大一點,仗恃著她的寵愛,整天喊她黃媽媽、施女士。

施女士不會相信我過得很好。她會說:你一定很難過,然後擅自相信我很難過。我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唯一只是,沒有力氣反駁這樣一個自顧自的人──我無法說服她我不難過,卻也無法對她坦承、讓她看我難過,事情陷入僵局,我整整一個季節沒有回家。

然後她就確診了。得知時我問自己:到底失戀算什麼理由?

我打電話問她,這段時間你有出門嗎?她說:「我都在家啊,我學會用手機上英文課了,好簡單欸只要點進去就看得到老師,學會的那天我好高興喔。」我聽她講長青大學如何說服一整班的爺爺奶奶遠距教學,深深同情素昧平生的行政人員──當時施女士甚至打給課務部,要他們幫她買一台電腦。課務行政幫她找到了一些商店的電話,甚至整理出一系列推薦的型號,但施女士仍然很困惑地問我:學校要改成線上上課的話,不是應該要賣電腦給大家才對嗎?我一時無語,只能回覆她:有機會我再建議他們,之後我陪你去買就好。

她的話頭經常生出毛邊,愈扯愈遠、愈遠愈長。我必須找到縫隙,提醒她最開始的問題,沒出門怎麼確診的?而她的記憶纏繞蔓生,最後才說:「噢我前天去了監理所,他們說年紀大的人要來考試才可以繼續開車,不然就要取消我的駕照。」她說那天下雨,說她原本好擔心考試,但怎麼會考得這麼簡單呢?比英文課被老師點名還簡單。只是她忘記帶傘,回家的路上淋到了一點雨。

「我在想這個快篩是不是壞掉了,我感覺只是感冒,我沒有發燒哪。」

「沒有發燒是幸運啦,還是要好好吃藥量體溫,不然我跟媽就要回家跟你住了。我們住在一樓,你自己被關在二樓,如果你不想被關在二樓,也可以傳染給我們啊,大家都確診你就可以下來了。」

「拜託拜託,千萬不要。」

拜託拜託,千萬不要。那是施女士的口頭禪,她很喜歡這樣講話。我褲子穿太短的時候:拜託拜託,千萬不要。我口無遮攔的時候:拜託拜託,千萬不要。小時候我曾告訴過她:等我長大,要跟一百個男生交往,那時候的她,費盡了全身力氣在拜託我,千萬不要。

我不真的對百男有什麼野心,我只是叛逆。當時的脈絡是,施女士聲稱女生不要隨便談戀愛,必須從一而終:「最好確定要結婚了再談戀愛,像我跟你爺爺那樣。」我告訴她:我才不要,我要跟一百個男生交往,然後不結婚。她覺得我離經叛道,又覺得我天真好笑。施女士總是這樣,她比誰都疼我,我從小就知道。

施女士的丈夫離開她已經好多年了。回想起來,面對離別,她做得很好,比誰都好。

我不曾在治喪期間見過她的眼淚,她辦了一場又一場的儀式,整理黃先生的衣物用器,在恰當的時機說著恰當的話,和不同身分的人分享不同種類的故事。每個日期、時辰、數目都算得精準仔細。這很重要,她說。如今回想,我知道她做得很好。

喪期結束以後,女兒女婿想帶她去日本散心,她堅持在黃先生的牌位前,連續擲出三個聖茭才同意出發。

施女士喜歡日本,一直很喜歡,如果她說:「你就像是個日本人。」那是最高程度的稱讚。她愛漂亮、熱衷甜點以及精緻小物,還沉迷拍照然後用LINE傳給朋友。但那次在日本,她不化妝,而且穿著樸素。因為黃先生已經離開,所以不化妝,不化妝,就不好看,於是也變得不那麼沉迷拍照。她拍風景,盡量不拍自己。

回程在機場,起飛以前人們逛著免稅商店,她在登機口旁的座位上,翻看相簿裡五天下來的照片,說要挑出最好看的幾張,LINE到群組裡。我坐在她身旁,看見不遠處是化妝品櫃,起身跑去買了一盤眼影,盤算著要告訴她:等之後就可以畫了,之後可以畫了我們再來玩一次,拍更好的、有她的照片,讓她傳給別人。但等我回來的卻是,從她臉頰上滑落的大大的一顆眼淚。

我嚇一跳,她彷彿也嚇到。我問怎麼了,纏了半天她才肯說。

她說:「我第一次沒跟你爺爺一起出國。」

「這麼好玩,這麼漂亮,他沒看到,我感覺好可惜。」

我沒說什麼,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把眼影藏進包包,回台灣後,過了很久才拿給她。

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到施女士的眼淚。但在我記憶之外,施女士跟我說過一個她在我面前放聲哭泣的故事。

她說,母親曾經請她照顧還是嬰兒的我,還是嬰兒的我軟小脆弱,她因此決定把家中每片地板都鋪滿防摔巧拼。但才剛學會爬的嬰兒已經擅於造次,於是她在前面拼,我在後面拆,她忙了好一陣子,回過頭來才發現剛剛的努力只是滿地凌亂。

「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你好可愛,好聰明,手怎麼會那麼靈活。」

「但後來我拼了好久,你就是一直拆,家裡只有我們兩個,我也不能把你抱走,所以後來,我太累了,什麼都拼不起來,我就哭了,哭得好大聲。」

「但你知道嗎?你看到我哭,還會爬上來,安慰我。你從小就好貼心。」我弄哭了施女士,她仍然認為我很貼心,因為她從那時就疼我。我不記得這個故事了,但我記誦得極熟。

我跟施女士常常有種時差。後來她還是得知了我分手的事,她得知以後,LINE了二十三張貼圖給我,但隔了好幾天才和我通上電話。

因為事情拖著不是辦法,我請回家的妹妹代為告知我的感情狀態。

週日下午,妹妹用訊息回報結果:「奶奶要你多念佛經,最好一邊倒立一邊念,不好的東西會從耳朵鼻子眼睛那邊流出來。」

「蛤我不會倒立啊。」

「她說那只念佛經也行。」

當時我想,不愧是我頂天立地難以預料的施女士,笑了出來。

但幾天之後,施女士和我通了電話,她說這幾天她都沒有睡好,她知道我很難過。她這樣說,用的不是問句。她說,不開心的事忘掉就好了,記得開心的時候就好。她又說,你們年輕人談戀愛,誰沒有換過幾個人,以後總是會遇到更適合的。

我說:「可是你說談戀愛要從一而終啊。」她說:「那是我,你不一樣。」然後自顧自地,說起她跟黃先生的愛情故事,我從小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他們第一次約會,在台中公園,黃先生好小氣只買了一顆蘋果,但兩個人分著吃也很甜蜜,而且那時候的蘋果很貴。

聽她講話,我沒有哭,沒有真的哭,只是感覺這段時間打在胸口的結緩緩變得鼓脹溫熱,還是疼痛,卻也慢慢安心下來。

回想上次見到施女士,那天飯後,我在客廳的沙發上,獨自淹溺於前一晚的分手。四周喧鬧,我想像自己破碎成片,也不會有人發現。突然施女士把厚重的毯子掛到我的身上,她說:「又熬夜了嗎?每次都跟你說不要熬夜,都不聽。很累的話趁現在睡。」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我前一晚不是熬夜,是睡不著,沒有辦法睡著。但她自顧自地拍了拍毯子,又自顧自地張羅起了其他人。

出乎意料的是,後來我便睡著了,睡在沙發上然後再醒來。意識朦朧之間,竟然忘了幾小時前自己如何感覺疼痛以及心碎。在那幾秒裡,我只是看見施女士坐在單人沙發上,玩她的手機,大概是要把今晚家族團聚的照片再傳給誰。粉色眼影在她的眼皮上閃閃發光,看起來很漂亮。

夏天時快篩出現兩條線的施女士,不確定是不是平常總偷偷倒立念經的關係,很幸運地,兩天後就什麼症狀都沒有了。她說她已經好了,不想繼續關在家,她想去洗頭,還要買菜然後拜拜。

我跟她說:「再撐幾天,再幾天就好了,等你都好起來了,我就回去了。」

施女士聽了很高興,她說:「好,好了你就回來,好了你就回來。」

【評審意見】

淡筆濃情,舉重若輕 ◎李志薔

這篇散文有趣的地方,是用旁人的角度,拉開距離去寫和自己感情深厚的外婆「施女士」。文字是很活潑的,把一個八十歲外婆特立獨行的形象寫得很鮮明。然而它的核心談的其實是「祖孫情」,兩個世代的人,不同的愛情觀和婚姻觀,卻能因為愛而互相理解:包括看似不近人情的行事風格,讀起來還是讓人會心一笑的。

故事從外婆確診開始,兼及孫女的「失戀症候群」,兩個世代的女人彼此互嘲,但包覆在其中的其實是對彼此的愛。作者寫得很輕,但淡筆寫濃情,不落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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