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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劉大芸/人體模特兒、神韻的物理規律與疤痕海豚
圖◎達姆
作者簡介:
◎劉大芸
劉大芸,1999年生。師大附中同等學力,東華華文系畢業,東華華文所創作組在學中。女性主義者、人體模特兒,正在寫作一本有關恆星爆炸、女巫和人工智慧的長篇小說。
得獎感言:
感謝父母,他們給了我Diamonds and Rust。感謝劉大為,我們共享疤痕與海豚。感謝家人朋友、老師、狼和那個打排球的少年。
得獎感言跟墓誌銘一樣難寫,狹窄、時間又不夠,只說:「我想被記得、但仍感到心虛。」這樣好了。
★★★
◎劉大芸 圖◎達姆
一般來說,畫室的工作都是模特兒擺三個姿勢,再讓畫家老師們投票。畫粉彩的董老師教我每個姿勢只展現一個身體部位,展示的方式有三種:給你看、捧給你看、不給你看。我想起約翰.伯格在《觀看的方式》裡說女性沒有一刻能夠忘記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她幾乎是每分每秒都與眼中的自我形象綁在一起。在她穿過房間時,她會瞧見自己走路的姿態,在她為死去的父親哭泣時,她也很難不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樣。」這麼做的代價是女人把自己一分為二,變成一種景觀而永遠無法活在當下。
我看見自己解開腰帶,浴袍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從肩頭滑落。鎖骨、腰身、尾椎。第一次當人體模特兒時穿著便服就直接上台,老師示意後才慌慌張張地脫衣。手抓住洋裝下襬往上拉,下半身裸露在外,頭卻被蒙在衣服裡。比起脫衣服更像被罩住,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看得見我的難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體模特兒的祕密,我們可以穿便服現身,也可以給人看裸體,但不能展示更衣。那是從一個空間跨越到另一個空間,是一場規模很小的時空穿越,是一次很隱微的變身,不能示於人前。兩年後我在同一本書裡讀到:「展示赤裸是把你的表皮和你身上的毛髮變成一種偽裝,而且這種偽裝永遠無法卸除。裸體的詛咒是永遠無法赤裸。裸體是一種衣著形式。」
我擺了一個側坐、趴伏在椅子上的姿勢,一條腿蜷起來,另一條伸出去,肌肉修長而優美。老師說最好的動作都是不對稱的,我用左腳點地,右腳尖則縮起來,小時候在游泳課上就是這樣壓平腳趾踢水。動作得維持六個小時不變,身體的支撐點不能少到無法分攤重量,也不能多到無法展露曲線。我調整方向,臉半藏在手臂裡,卻裸露整個胸部。因為身體斜傾,胸部看上去比平時還要飽滿。「固定看某個點,想一個情境。」老師說。
我盯著牆上的三孔插座,想那個我愛他但他並不愛我的男人。這素材很快就想完了,我換成想郝思嘉在野餐會上被她勾引來的男人們簇擁著,但她真正愛的男子卻在一旁向別人獻殷勤(這麼說並不對,她真正愛的男子其實正在房裡睡午覺,只是當時她並不知道)。
畫二十分鐘休息十分鐘,下一節開始後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則訪談影片裡模特兒說:「人們常問要如何才能有我照片裡的那種眼神。答案很簡單:『想一些悲傷的事』。」於是我開始想一些悲傷的事,像時間的不可挽回性、劍齒虎和冷凍庫裡的早餐。想前幾天滑到的臉書貼文,小學老師帶孩子寫關於悲傷的作文:「閉上眼睛,那件悲傷的事就會出來了。」男孩不會寫,老師便把一顆糖塞進他嘴裡。
告訴我,什麼事情浮上來了?
爸爸打媽媽。
然後呢?
然後,我就保護媽媽。
後來呢?
後來,媽媽就離開我了。
我想,如果有人願意在我小時候,一次又一次地問我什麼事情浮上來了,那麼或許有天能聽到我的真話。
人生中有兩句話我始終跨不過去,一句是爸爸說的。那天媽媽負責買全家的早餐,爸爸從房裡出來,看了看桌面,說:「沒有我的喔?」媽媽沒有回答。另一句則是媽媽沒有說出口的,某天我、弟弟和爸爸窩在沙發上,媽媽準備出門。那陣子我和弟弟發明了一種打招呼的方式,我們用「掰ㄅ」代替「掰掰」,那時他們的感情已經很差了,爸爸卻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或許是拿我和弟弟壯膽──也說了一聲:「掰ㄅ。」媽媽直接關上門。
父母離婚後我和爸爸單獨生活,高中我開始拒絕上學,父親照樣每天早上幫我買早餐,我穿著制服坐在餐桌前,等他出門後再把原封不動的早餐冰進冷凍庫。某天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了,又把它們一包一包拿出來,塞進大垃圾袋。有東西滾出來,是被冰成圓柱體的大冰奶。那一刻我發現這些早餐原來並不是我冰進去的,而是當年母親忘記買的。
想到這裡,我一定有輕晃一下。即使我沒有意識到,那晃動也被記錄下來了。其中一位畫家用水彩速寫,水彩半透明難以修改,於是我格外喜歡色塊後面的鉛筆稿。那些不夠精準的線條把我畫了出來,裡頭有誤差、體力不支和微微出神的晃動。我因為這些線條才存在,否則那畫就像是她一直在那裡,只是尚未顯影。
最近一次在學校工作,我發現門邊靠牆擺著一幅油畫,玻璃裱框、比人還高。反光讓我只能確定畫裡坐著一個女人,穿白色洋裝,雙手交疊膝上。窗邊擺著一瓶向日葵,她正越過向日葵看往窗外。當模特兒時一向都是別人看我,我第一次能看著什麼人。我感覺我們是某種同伴。
休息時間我站到畫前,沒穿鞋。那是一幅油畫,女子的洋裝其實是顏色相近的白上衣和白裙,上衣質料硬挺、袖子微微削肩,露出圓潤但不豐腴的上臂。女子左腕戴一隻銀色的錶,手裡握著一條白手帕。她坐在胡桃木色的矮桌旁,桌上是那瓶花,身後也是胡桃木色的矮櫃,櫃上散放著歐洲風情的擺設,還有一座小小的石膏像。
讓我驚訝的是她的表情:她不開心。我彷彿聽見陳明韶1979年發行的〈讓我們看雲去〉,唱歌的卻是父親略帶遲疑的低沉嗓音:「女孩/為什麼哭泣/難道心中藏著不如意?/女孩/為什麼歎息/莫非心裡躲著憂鬱?」她眉頭緊皺,臉上有幾道明顯的動態但極美。陽光直接灑在臉上,向日葵有些朝向窗外有些朝向她(它們應該是剛剛拿進室內,可能還整理過),她的不開心不是憂鬱的那種,而是憤怒的,最接近的表情是在太陽下睜不開眼。
「可是那完全不合理啊。」稍晚,我躺在那個我愛他但他並不愛我的男人胸口,這時候他已經愛我了,我卻開始不確定自己是否愛他。那陣子我們都在操場約會,我不敢讓他進到家裡,一旦他來,便會勾起一個我無法面對的自己。男人的欲望那麼單純而直接,他只問我開不開心。我想了很久,說:「我覺得我比較像是見識到了什麼。」像見到大自然。像站在一座瀑布下方。像看見獅子吃獅子。
我告訴他星期二的散文課我們讀傑夫.代爾《持續進行的瞬間》,書中提到狄卡西某個時期的作品總是請模特在設計好的場景裡擺拍,看似隨意實則花上好幾個鐘頭排練。一般來說,攝影抓住時間之流中的某個瞬間,這個瞬間有前因和後果,錯過就不能再重來。
然而在這些作品裡,時間被獨立出來,「彷彿是被永久而非短暫地留住。」不屬於現世,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所以一個人可以在一張照片裡皺眉,但一個模特兒在一幅油畫裡那樣皺眉?那不合理。」
我在畫前站了一下下,老師便帶著兩個同學走過來。我退到一邊,感覺自己和它分離,感覺自己第一次如此貼近繪畫這門藝術。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的傍晚下著大雨,但因為我們又上了一本攝影的書,我便決定當下得立即回到藝術學院。藝術學院的走廊兩側都是教室,天黑加上教室都沒開燈,走廊便只剩下逃生標誌的綠光。我找到油畫教室,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人。和我料想的一樣,教室上了鎖,我放手準備離開,卻感到門在晃動。原來門只是太重,教室裡空無一人,畫架和講桌都被推到最裡面,騰出一大片空地。打開燈,我又回到它面前。
我仔細檢查畫裡的細節,像怕把臨別的情人忘記,又怕在對方臉上找到沒見過的瑕疵。幾個小時後當我再度回到這裡,帶著那個愛著我的男人,他說他喜歡我談畫的方式,我說最不浪漫的話要用最浪漫的方式講,最浪漫的話要用最不浪漫的方式說,我不要任何浪漫影響我的判斷。離開藝術學院的路上我們經過小橋,橋的兩側結滿蛛網,我們看見一隻蜘蛛正在纏裹捕到的蒼蠅。「現在可以了。」我說。
放著向日葵的矮桌上還有一本書和一張紙,有人隨手將一只懷錶放在書上,錶鏈垂到紙上,再仔細看,那紙是一封信。女子身後的角落裡則吊著一盞沒有點燃的煤油燈,燈後方的牆上又掛著一幅褐色的畫,裡頭有一個女人把雙手放在膝上直視著畫家,此刻,直視我。於是我更加確信,這幅畫是關於繪畫的本質、關於時間的本質。而那個無視過去與未來的女子則坐在那裡,皺起眉頭。
身為一個模特兒,我無法想像要如何在油畫中留下這樣的表情。這麼大的油畫可能要畫上好幾個星期,最有可能的是畫家拍下照片然後看著照片作畫。但我比較想要相信是少年跟她坐在同一個房間裡坐了好幾個禮拜,她每天同一時間抵達,穿同一套衣服,把頭轉向同一個角度露出同一種微笑。突然有一天,或許是因為倦怠,或許是想起什麼,她的表情鬆動了,露出底下他看不懂的情緒。原來自己這幾個禮拜來從未看懂過她,少年看向一個全然無法理解的世界,感到無以名狀的悲傷,於是決定畫下這一刻。
那天,老師說這幅畫是他大學三年級時畫的(大約三十年前),只畫了兩個禮拜。我沒有再聽下去,因為他並不是那個作畫的少年了,他沒有我想要的答案。而我想知道的是:她為什麼不開心。這個問題或許只有她才能回答,或許連她也無法回答。我們模特兒真的能留下什麼嗎?會不會我們只是素材,情緒是屬於藝術的。畫筆是工具、顏料是成分,會不會我們只是介於兩者之間?
有次畫友把畫我的作品發布到網上後有網友留言稱讚:「你把她的神韻抓得很好。」說這話的人根本不在現場,要如何得知我的神韻?說到底,神韻究竟是什麼?我總是在想一些悲傷的事,所以難道神韻是一個通道,它是妳在這裡卻又不在這裡?如果那些畫不出來的都將成為神韻,又該如何捕捉?它又是如何在人與人、人與畫之間傳遞──或許神韻的流動規則係屬另一個星系、服膺另一套物理規律。
一開始當人體模特兒時,我以為藝術可以剝除情欲,裸體可以只是裸體。但我錯了,藝術從來就是最情欲的,我接受這一點,只是不甘心變成一種介質。一開始,我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去到另一個地方,睜開眼後卻發現我還是我,我還在這裡。人不會因為裸體而自由,自由沒有那麼簡單。某個禮拜我安排了五場工作,結果那整個禮拜都在做被強暴的夢。妳永遠無法掌控別人如何看妳,而我已對此感到倦怠。
或許,下一次站到台上,我不要再翻出一些悲傷的事,那總讓我感覺在仿冒自己的情緒。或許,下一次站到台上,我可以想想花蓮的海。想上次出海時爬到船緣,把腳伸出船外。浪擊打船身,再打到我們的腳上。
或許我可以反覆地想飛旋海豚從腳下游過的瞬間,或者想船怠速時,噴氣孔張開的聲音。又或許,我可以想花紋海豚灰底白紋的身體,想兒時在七星潭我有沒有撿過一千顆這樣的石頭──灰底白紋,再尋常不過。或許我可以想花紋海豚身上的花紋其實是傷疤,所以牠們的名字譯成白話應該是:疤痕海豚。
對,或許我可以想想這個──疤痕海豚。●
【評審意見】
凝視與理解 ◎石曉楓
這篇散文藉由工作中被凝視的自我,以及「我」對畫中女性的凝視,在觀看與被觀看之間,反覆辯證神韻之奧義,並直視年少創傷。「我」得以被精確描摹,必須經由內在生命的幽微喚起,才可能傳達出人物的神韻,那裡面有一整個生命史在支撐,而非讓我的身體做為素材、介質,讓我去仿冒他人的情緒。「最浪漫的話要用最不浪漫的方式說」,最悲傷的事也要用最快樂的方式表達,本文收尾的疤痕海豚,是「我」直面生命底層憤怒之隱喻,我需要凝視自我的憤怒與傷疤,也需要被凝視/理解,而這一切都藉由「我」對畫中女子的觀照表達。此種移情是非常細微的情緒晃動,全文示範了一種優雅而平衡的寫作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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