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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黃昱嘉/鴿籠

2022/11/17 05:30

圖◎徐至宏

作者簡介:

◎黃昱嘉

黃昱嘉,1993年生,台大電機系畢,迷因文學首腦,想像朋友寫作會一員。有時候也使用筆名「ㄩㄐ」,並以這名字出版了詩集《偽神的密林》。

得獎感言:

你知道十二平均律嗎?為了讓十二個音合理存在,人們決定讓每個音都非常、非常微小地走音。

稿件投出後,我向「創業是想幫助人」的公司提了離職。

那是我的走音。謝謝文裡出現的每個人。謝謝日草子,做我的第一位讀者。

★★★

◎黃昱嘉 圖◎徐至宏

鴿子之於――,好像――之於房間。

這類型智力測驗的題目,我在國小六年級時做了兩本。當時,台南市悖反教育潮流,開放廣設數理資優班,每間國中都開了一班。爸爸在考前,買了智力測驗題庫,要我一週內寫完。

和學校考卷不同,那些題目更像是有趣的機智問答。至今我仍然相信,畢業成績普通的我,成為班上唯一考上資優班的人,就是因為我寫了這兩本題庫。謝師宴,暗戀許久、卻毫無交集的女孩,突然主動找我搭話,問我是怎麼考上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因為那是一種自證的預言:資優生並不是資優才被選進資優班,而是進到了資優班,才被變成資優生。國一時全校做了一次智力測驗,和入學考試相似。隔壁同學悶悶不樂,我偷看到他的結果:IQ 98。

悄悄蓋起我的成績單,上面寫著IQ 151。那是全校最高,導師找了我和另外一位同學吳,問我們要不要跳級。

跳級與否都無所謂。數理資優班的課程,本來就是提前一年的。我們在國一就學國二理化,週六多上半天課。豔陽穿過窗戶打進教室,老師在講台上要全班起立。九十分的坐下、八十分的坐下、七十分的……

每檢討幾題,就讓一個級距的學生坐下。而我一直站到了下課,因為我的分數是四十分。

IQ 151。

於是,我進到理化老師祕密開設的補習班,每週兩次,陰暗的巷內,穿過民宅客廳,二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小小的教室。白板因長期使用,筆跡多次覆蓋殘留。我必須比提前學習更提前學習,在補習班裡先聽一次,到學校再聽一次。

全校IQ最高的我,得聽兩次才懂。

下一次段考,我寫考卷的手興奮發抖。終於,每一題我都會寫了。就這樣,我和吳一同進入高中的資優班,大學考上台大電機。多年以後,我才讀到比馬龍效應──那甚至是1960年代的實驗了。隨機挑選一群孩子,說他們的智商比較高,最後這班的表現真的要比別的班級好。

吳。沒有人真正知道他想做什麼。

大學時,我們一同加入了一間做文化案子的公司,專案助理,無薪,且占據所有課餘時間。一群大學生,在台南一間百年古厝,對面就是墓仔埔。跨年夜,我們在剛修復好的古蹟門口,拉起羽絨衣擋住冷風,看亂無章法的墓地上空,不知道哪戶人家放起了三兩零星煙火。

我是偷偷過來的。和爸媽鬧翻,他們當然不願考上台大的兒子,不拿薪水,加入一間來路不明、搞古蹟標案的公司。

不能怪他們。這間公司,確實帶著濃厚的邪教色彩。執行長,一位大我一輪的學姊,認為問題的本質是人心。每次討論事項前,都得先處理彼此卡住的地方,她稱為debug。於是,每晚,我們都在指出彼此不夠好的地方,學姊會給出答案,往往令人無比信服。「讓人變好」才是學姊的首要目標;賺錢、成功,都不是那麼重要。

然而問題依舊:沒有人知道怎麼經營古蹟。學姊懷孕待產,我們四處拜訪鄰近店家,說是要洽談合作,其實只是尷尬生疏地互換名片。公司一口氣招募二十個內外場人員,卻根本找不到客源。

學姊產後,公司也解散了。標案不得不易主,我們四散,像被放飛於海上的賽鴿,迷航,試圖重新追尋磁力線的方向。學姊反對西醫,認為那是治標不治本,沒辦法真正幫助人。就讀醫學系的吳,便因此茫然無措,一段時間後聽說,他休學、當兵、重考,進入了中醫系。

我不知道中醫和西醫,哪一個能真正幫助人,這卻成為了我此後的決策基準。大學畢業,我避開幾間盈利導向的公司,找到一家宣示「創業是想幫助人」的新創,一頭栽入,薪水只有行情二分之一。我什麼都做,軟體、設計、行銷、文案、招募,時常加班,耗盡精力,像是要向學姊證明什麼。

如果把十隻鴿子塞進九座籠,則必定有一座鴿籠,塞了至少兩隻鴿子。

這是鴿籠原理。看似直覺,卻可以引出許多不直覺的敘述。比如,即使不算禿子,全台北市也必定有兩個人頭髮數量相同。

把一群孩子塞進資優班裡,就必定能找出一個資優生嗎?

學姊也是資優生。物理奧林匹亞選訓營,在台大時,政治雙物理輔電機,研究所一口氣讀了新聞所和哲研所,還在MIT有一個研究專案。據說,她一歲時就會自己爬起來打坐,把父母嚇了個半死。

另一個故事,是在她考期末考的路上,見到一個人躺在血泊之中。她停下腳踏車,叫救護車,原來那是一位黑道老大。她便每年加入黑道尾牙,最後勸得老大金盆洗手,改為從事殯葬業。

諸如此類,我從大學開始聽了幾年。大多離奇難以置信。

畢業便與學姊失聯。那是我刻意拉開距離。先前,我被交派設計古蹟的logo,學姊連連打槍,直到第十一個版本,才終於通過。我在宿舍浴室,開熱水從頭頂沖下來,氣力放盡地哭了出來。

或許在內心深處,我認為自己必須闖出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真的很好、真的有變好。

她又開了第三間公司。時隔七年,前面幾間都收掉了,傳訊過來,說是資金周轉不來。我立刻匯了二十萬過去。問起公司在做什麼,除了幾無關聯的好些個專案,似乎也兼賣雞蛋糕。新的辦公室相當寬敞舒適,達摩掛畫、觀音玉像,每週一、三下午,還有經絡理療服務。師傅拿塑膠軟板,上頭滿是細小顆粒,拍打背部出痧,像是國小時愛的小手。

學姊說,那是吊傷。把深層的傷給打出體表。

正與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我搬離原本的租屋處,陷入谷底。學姊要我過去辦公室,好幾次聊到深夜,捷運末班以後,才搭計程車回到新租的住所。她問我答,慢慢地,一次一個主題。吊傷。累積多年的舊傷浮出體表,逸散,然後,像是水培一樣,我長出不定根,重新入土,撐起自己。

一次,與台大的資優同學相約吃飯。H在美國創業,拿到創投後飛到了歐洲,全遠距工作;P畢業後收入年年翻漲,最近更被挖角到了Google。我說最近出了詩集,他們盛讚,真是太厲害了。「運氣好,只有一家出版社肯出。」看著他們,想像平行宇宙的自己:大學時,一位學長正在創業,邀請我加入。我拒絕了,改為加入學姊的公司。後來,那成為全台最大的社群論壇。

我會怎麼重述這段經歷?攀比、欲求、野心,這些都是學姊極力排斥的價值,我卻無法不在兩個端點擺盪。她用自己的人生實驗,讓我在二十歲,就提前看見另一種資優人生。我忽近忽遠,像是賽鴿,一次次被放逐到陌生海域,再一次次筋疲力竭,冒著無謂的墜死的風險,試圖找到回家的路。懷疑自己是不想要,還是沒有能力,才嘴硬說自己不要。困惑於自己究竟要什麼。偶爾達成了些成就,也確信只是湊巧。我是一個冒牌的資優生,穿巨大鴿子布偶裝,在黑暗中跳笨拙滑稽的舞,沒有真正的翅膀能飛回家。

有些傷,始終沒能被吊出體表。

幾個月後,學姊再度邀請我加入公司,這次,我講了兩小時電話拒絕。

學姊常說,看一個人的眼睛,就能看出他的能量。聽來真像賽鴿一樣。雜誌強調種鴿的眼睛,放大數十倍,那是血統育種的依據,還有分類分級。黃金圈、億元線、鑽石區……微距拍攝的鴿眼是一座星系,血紅的雲與吸納一切的黑洞。

因著學姊推薦,我搭捷運,走過蓋到一半的建案,到三重一位通靈人住宅。我太早到了,大樓管理員破例,讓我在裡面吹冷氣。「本來,因為疫情,這裡是不開放的。」

通靈人的家裡不大,我脫鞋,跟著她,走進小房間。背後掛護法畫像,忿怒身法相威猛,一旁一尊神像,通靈人語速迅疾,解釋那是宮裡分靈。我手書自己生辰姓名,隔著一面透明擋板,通靈人眼睛半閉,看向半空,手裡跟著我同步寫出文字,隨即說出我的個性運勢,斷言:「你的名字,財運不會旺。」

爸媽怒斥,一個高學歷,資優生,怎麼會去信這些通靈?

大學時,爸媽和學姊吃了頓飯,目的在說明清楚公司理念。爸爸拍桌,指責她是妖女,意圖作法吸我的精氣。媽媽哭泣:「我花錢給你讀台大電機,不是讓你去搞這些有的沒的。」我斷絕音訊,接網站開發案為生,一年沒有回家。直到現在,都絕口不提學姊的事。

是啊,我們怎麼會信這些?傳訊息問吳,最近過得如何,他秒回,他在養老鼠。中醫研究所,雷射針灸的研究,正觀察箱裡動物的行為。我問他答,一來一往,像是要確認什麼,終究還是問出:「中醫,你有喜歡嗎?」

他說,中醫挺難的。然後說,老鼠要吃午餐了。

通靈人講話是兩倍速。寫好的十個問題,在二十分鐘內問完,我想不到還能問什麼,隨口問了句:從事寫作,好嗎?

通靈人說,好哇,你的能量分布,可以寫出獨特的作品。

我道謝,說沒有其他問題了,拿出事先準備的紅包,那是一小時的問事費用。回到家,走進浴室,一面洗手,一面深深地看進自己的眼睛,想從裡面,找出任何一點血統優良的證明。想起通靈人說,家裡有幾個靈體,沒有惡意,神已經幫忙請走了。遂環顧四周,家具擺設與昨天別無二致,似乎什麼變化也沒有,只看到我自己,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一隻鴿子在自己的籠。●

【評審意見】

桎梏的思索 ◎鍾怡雯

這篇散文的主題很大,它處理的是人的存在價值,或者生命的意義,這種存在主義式的大哉問是文學的恆久命題,自有其普遍性,卻也因為普遍而難寫,也難出新意。人如鴿囚於籠的譬喻並不新穎,然而〈鴿籠〉卻以個人化的小我書寫角度,從自身經驗出發,反思成規、家庭、社會、體制加諸於人的種種桎梏。小而美,或者小而不美的細節抒寫節制而到位。此文感性與理性兼具,困惑與質疑,批判與抒情之間取得極好的平衡。從小會讀書考試上最好大學的資優生,是否意味著他的人生一定資優?出了社會,能賺大錢在俗世眼光中的成功,是否意味著那就是資優人生?又或者,如散文中的學姊所說,「讓人變好」才是讀書和工作的真正意義?這篇散文不嘲諷不搞笑,嚴肅誠懇的「想」,對時代和普世價值的「惑」,對神祕主義的「信」,都讓這篇散文具備了逆時代潮流的獨特身姿和書寫風格,應該獲得最大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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