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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楊瀅靜/安全社交距離

2022/11/18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作者簡介:

◎楊瀅靜

楊瀅靜,1978年生於台中,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畢業,在一些學校任教,得過一些文學獎。著有詩集《對號入座》、《很愛但不能》、《擲地有傷》,以及短篇小說集《沙漏之家》。

得獎感言:

阿姨仍在老地方餵貓,但我遇見貓的時刻愈來愈少,有時候看著明顯被吃過的飼料,推測貓應該過得很好吧。希望貓與人類都能生活在一個健康明亮的世界,沒有疾病沒有戰爭,並且能夠愈活愈好。

★★★

◎楊瀅靜 圖◎阿力金吉兒

我與阿姊認識一年多,但從來沒有見過面。

有一次我在網路上問了一個問題,是生活中的那種枝微末節的小事,有時微小的事若不解決,就像身上長了個疙瘩一樣,不痛但總覺得心裡不舒服。

後來阿姊留言,貢獻了她的「生活小祕方」給我,解答了我的困惑。她原本只是我臉書眾多陌生臉友之一,從那次以後我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網路上私訊聊天,可能因為不是日常生活裡會遇到的朋友,所以阿姊跟我講起話來有些葷素不忌,有時令人難以招架。但因為我們是透過螢幕聊天,所以詞窮的時候就打幾個笑臉,事情就帶過了,不會追問,事後也不會追悔。

網路上的朋友相處不像現實生活中交友謹慎,朋友有齟齬時,時常反覆回想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擔心自己是否就此失去一個朋友。

阿姊只有一次約我見面,她從外縣市上來台北,說要約我吃晚餐,我答應了,結果晚餐時間快到,阿姊打電話來改約,說要吃消夜,眼看著消夜時間又過去了,阿姊又打來說,我們還是下次再見吧。

那天她其實是來台北見個網友,所以想順道約我。但晚飯沒吃成是因為她和網友欲罷不能,所以錯過了跟我吃飯的時間;消夜沒吃成是因為她終於徹底不能,最後一覺睡到天亮。

我問:「妳到底去見什麼樣的網友?」

阿姊說:「打炮的朋友。」

我的心態已經放寬,對阿姊用詞的直接不驚不懼。

我問:「那我們也算是網友吧?」其實我只是含蓄地譴責她見色忘友。

阿姊說:「對啊,打嘴炮的朋友。」

照阿姊的原話,這兩種炮爽度不太一樣,這就是為什麼她捨棄了跟我的見面,投奔快樂更多的地方。

不曾見面的朋友,相處就不會有壓力,也不用擔心被評價。

我問阿姊:「妳這樣一直一夜情,別人知道嗎?」

阿姊說:「當然不能跟現實生活裡的人講。」

對了,我不知道阿姊的姓名、年紀以及工作,當然想要交換個人資訊也可以,但我們都覺得沒必要。

現實生活中,沒有朋友會想跟我談論他們的性生活,阿姊愛講,我只聽不說,她無所謂,反而覺得有管道可以抒發。

我和貓之間的關係,就像和其他人的關係一樣,一開始陌生,但常常遇到以後,我會以「喵」代替點頭。再後來我會短暫停留,遇到貓就餵牠一包肉泥,等牠吃完再走。關係說不上太好,也不至於壞。給牠肉泥的時候,感情稍微好一些,但吃完以後,牠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貓跟阿姨的感情顯然不同。有一次,我在社區中庭遇見他們,阿姨跟貓一起散步,雖然沒有說話,但步伐平穩,走走停停互相配合。兩人同時望向遠方的綠山,享受某種靜謐的午後時光,直到我的出現打擾了他們之間營造出來的某種親密。貓對我喵了一聲,阿姨快步離開,於是貓對我投來瞪視的一眼。

貓跟阿姨的感情應該是不同的,阿姨大概每晚七點半(我遇見過幾次),會在社區裡的某個隱密的角落,放上一碗乾飼料,有時是攪拌過後的濕食,再匆忙地離開,害怕被其他人看到她在餵貓,幾乎要到深夜,才會出現收拾。

我養成只要是七點半之後回家,就會繞過去阿姨放飼料的地方察看,滿心期待能遇見貓。有一次還撞上白鼻心在享用阿姨準備的晚餐,我想,阿姨的愛心待用餐,也算是遠近馳名。

因為阿姨,我跟貓一直不算親近,也是因為阿姨,貓開始跟我親近起來。

猶記得疫情最緊張的五月底,開始三級警戒的時候,阿姨突然不再出現。

我自己的生活也發生很大的轉變,平時為了工作才會出門的我,當工作轉變成為線上授課,要繳交的資料、講義都能藉由網路傳遞,我也就失去了出門的理由。

但是待在家裡的時間實在太久,有時候太悶想要出去透氣,又不想讓自己暴露在太過危險的環境,在社區中庭散步就成了很好的選擇。

三級警戒時,就連居民也不太進出社區中庭了,一到晚上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在來回散步,不過阿姨就再也沒有在老地方放過飼料。

只有貓還在老地方,我照慣例會給牠一包肉泥,換取牠陪我走一段路。

等垃圾車來的社區門口,真是一個大型的群聚場合,八卦閒聊的時候,是沒有安全距離可言的。我默默地站在離他人遠一點的位置,還是可以聽到隔壁站著的住戶跟管理員說:「聽說A棟六樓八號有人確診被隔離了?」

那戶人家就住在我家正對面。

管理員說:「現在居家隔離的人很多啦,只是你們都不知道而已。」

從我家陽台看過去,可以看到對面人家陽台的動靜。那天,我看到了阿姨的身影。落地窗門戶大開,她在陽台放了一個小桌子,吃著她的中餐,偶爾眼睛飄向陰暗沒開燈的室內,看著彩色線條晃動的電視畫面。

我還記得那年夏天天氣太悶熱,我去陽台使用洗衣機時,會順道瞄一眼阿姨的限時動態。阿姨有時候在吃飯,有時手拿著一本書在看,也滿常在滑手機,甚至睡起午覺,一切生活皆在陽台。

知道阿姨確診之後,我買了一包貓飼料,用小碗裝好,放在阿姨常餵飯的地方,貓看起來胃口不是很好,可能我買的飼料不對牠的胃口。

我會跟貓講話:「你忍耐一下,等阿姨居家隔離結束。」或者是:「你如果吃完這些,我就給你一包肉泥。」不管我說什麼,貓一貫以「喵喵喵」回答我。

我跟貓感情是否有變好?至少在人群之中,牠會辨認出我的背影,只有我走出大門時,牠會對著我叫。

我深信如果貓的心中有個翹翹板,我坐在比較輕的那一邊,阿姨的那邊分量比較重,因為她每次給的食物都很大盤,貓津津有味地吃,很對牠的胃口。我怕貓吃不完,所以我給的碗相形之下小很多,貓也總是不愛我給的飼料。

我跟阿姊抱怨線上教學的事,有幾次遇到無法克服的技術問題,不斷連線了半小時,才終於開好虛擬教室。

也抱怨並不是每個學生都準備好麥克風和鏡頭,有時候想點個同學回答問題,只看到學生打字送出:「老師,我的麥克風有問題。」藉此迴避回答。

常常是自己獨角戲般地撐完將近兩小時的課,強迫自己進入某種亢奮狀態,裝作情緒高昂,才能賓主盡歡,上完課後滿滿疲累。

阿姊問:「那如果每個學生都打開麥克風及鏡頭,妳覺得上課氣氛會比較好嗎?」

我說:「鏡頭還好,但是問問題總是希望有人回答。」

然後我跟她分享了別的老師遇到的事情。聽說有學生遠距上課時,在視訊虛擬背景後頭做愛,結果沒想到虛擬背景擋不住人的大動作,師生們一起目睹了限制級場景,還被其他同學側錄,傳播到網路上。錄的同學被告,而當事人身心俱疲,狼狽休學。

我的焦點擺在老師身上:「要是我是那堂課的老師,到底是要出言阻止,還是裝作沒看見呢?」

阿姊的焦點只在自己,她答非所問:「我喜歡鏡頭,我會很興奮。」

我說:「如果不是要講課,連我自己都不想打開鏡頭,更不想知道學生在鏡頭前面做了什麼。」

疫情期間阿姊話變得比之前多,可能是在家裡悶壞了,阿姊說她現在過著收斂的生活,知道不能像以前一樣到處約見網友。但她找到一種非常安全的模式,就跟我線上上課一樣,所有的約會行程,都可以在線上完成。

肉體接觸既然太危險,那麼就藉由畫面神交。我大概想像得出來,有人光靠電話交談,就可以製造出一種性感氛圍,讓雙方在聲音的引導之下,進入美妙的境界,那麼視訊當然也可以,還加上了視覺的刺激。

阿姊說安全極了,一切線上,一切合法,不但不用檢測性病,也不用蹂躪鼻孔完成快篩,雙重安全保障。

我沒想聽阿姊詳述細節,但我也稱讚阿姊終於能擺脫肉體交流的誘惑,知道非常時機得用非常手段解決自己的情欲。

阿姊笑了:「或許改天我們也可以來個視訊見面。」

我拒絕:「打字交流也很好。」

日子繼續打哈哈下去,我們一直保持不錯的清談(純聊天)關係。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阿姊傳來的網址,進入了一場Google Meet的視訊會議,出於某種好奇心,我點了進去。

電腦螢幕總共被分割成六個方塊,有個主持人用麥克風,歡迎每一個進來的人,阿姊已經在裡面了,六個畫面的鏡頭都開著,有男生有女生,阿姊開心地跟我打了個招呼,她跟我想像中有些不一樣。

阿姊的真實模樣讓我想起在社區中庭餵貓的阿姨,看起來是慈祥的媽媽樣子,沒有她言談之間的那種奔放感,或許是我自己先把阿姊想得太美豔性感。

接著主持人一一唱名,要求每一個人裸露出他們身體的某一個部位,被點到的人毫不扭捏地做了。在脫掉的同時,會有來自四面八方不同人的言語挑逗聲、歡呼聲,直到你發出呻吟聲為止。

輪到阿姊,阿姊很坦然地把上衣脫掉露出胸部,我的位置排在阿姊後面,眼看下一個就要輪到我。

這時,我毫不猶豫地按下離開鍵退出。

阿姊立刻傳來訊息責備我:「太掃興了吧妳。」

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沒跟阿姊說過話了。

晚上帶著飼料下去的時候,看見阿姨仍在老地方等貓,我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她莫名其妙。對這段日子一直在陽台觀察她的我來說,已經把她當做是一個陌生的朋友,阿姨向我投射出懷疑眼神,我識相地離開。

沒幾天,社區公告欄出現一張公告單:「禁止居民在社區餵貓。」

據說有住戶在停車場放了貓飼料,結果被鄰近車位的人抱怨,停車場都是跳蚤,還得花錢請清潔公司來消毒。

阿姨想必也看到這張通知單了吧,但阿姨還是默默在餵貓,我知道。

我想起家裡那包還有一半的貓飼料,考慮要不要乾脆把飼料轉手送給阿姨?我想表達親切,讓阿姨知道我是好人,將飼料包裹好放入提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在中庭等候阿姨。

遠遠地看到阿姨來了,我捏緊手上的袋子,阿姨在離我大概一公尺的地方停住了,我心裡還在想阿姨真厲害,疫情期間,知道要保持「安全社交距離」。但當我開口打招呼時,阿姨驚慌失措地轉身就跑,只留下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我。

貓在另外一個方向,也跟我們保持一公尺的距離,本來要小跑步跑向阿姨,但貓顯然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等阿姨跑遠以後,牠對我喵了一聲。我把貓叫喚到暗處,餵了牠一包肉泥。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中庭傳來貓叫的聲音,我走出陽台往下望,尋找貓的位置。而坐在陽台看手機的阿姨,頭也抬起來,跟我做了一樣的動作。

確定貓的所在以後,我們看向彼此,隔著比一公尺還遠的距離,視線在空中交會,我遲疑了一下,終於舉起手向她打了一個招呼。然後我的手機傳來「叮咚」的聲音,我低下頭去看我的手機,看到阿姊的訊息通知彈跳出來。

但我並不想回覆阿姊的訊息,正如同眼前的阿姨不想回應我的招呼一樣,她關上落地窗,走入陰暗的客廳。

這時貓又叫了,阿姨頭也不回。●

【評審意見】

網路時代的人情 ◎陳義芝

這篇散文可以拍成一部「短片」。沒有誇張的戲劇動作,但有飽滿的戲劇張力。這張力,來自具有戲味的對話,具有世情的描寫,及合理的情節推展;鏡頭清晰、筆觸乾淨,語詞已收住而意蘊仍在流動綿延。

敘事者我與阿姊,只在網上相交因而擁有安全社交距離,一旦需要露臉、裸露,關係即刻終止。阿姨與社區貓的關係,只在暗中進行,一旦被疫情困住或遭他人介入,彼此的安全感就都消失了。

作者著意以冷靜的語調、極短的段落,呈現網路時代人情疏離的行為心理,提出社交安全或不安全的狀態思索,很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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