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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黃茵/最多三八的那支

2022/11/28 05:30

圖◎黃子欽

作者簡介:

黃茵,1963年出生於宜蘭三星,東海中文研究所碩士,曾任職廣告公司文案,財經雜誌記者,國會助理,現專職寫作。曾獲得鍾肇政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星雲文學獎長篇歷史小說獎、散文二獎、教育部文藝獎短篇小說獎。

得獎感言:

同學會裡,童年玩伴始終記得我家的電話,最多三八的那支。它讓我打開記憶的閘門,鼓足勇氣回眸凝視、平反、重新鋪排情節,塑造一個屬於我少女時代理想的叭哩沙月眉湖,好好告別太過匆促的一場聚散。

謝謝林榮三文學獎!

謝謝東海文學創作課的老師們!

◎黃茵

★★★

◎黃茵 圖◎黃子欽

特別反常燠熱的午後,老狗窩在梧桐樹下打盹,我爸還在跟春嬌姨眉來眼去。收音機放送今年第一粒颱風消息。強烈颱風「安迪」預計明天入夜在台東太麻里登陸,十四級強風由東北東長驅直入,宜蘭、花蓮首當其衝,料將風狂雨驟。遠在三百公里外的台北市,受到地形地物影響已經風雨肆虐,氣象局警告要早早做好防颱準備。

這時節,田裡稻穀將熟末熟,稻穗若伏倒泡水,不出幾日就發芽發臭,半年耕作全部化烏有,到時我爸三天兩頭喝高起酒瘋,最衰的就我媽了。

「這水餃沒熟。」

我阿爸頭一遭帶我上小吃攤,是來光顧他的老相好,要我叫她春嬌姨。春嬌姨在叭哩沙義德街舊市場附近開了一家小吃店。店面不大,空庭擺了幾張摺疊四方桌,幾張塑膠凳,上頭水藍帆布拉開,麻繩綁相思樹幹,一角用空心磚幫忙固定,勉強遮日遮雨。

做為小三,春嬌姨既不青春,也不嬌媚。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我媽說她是一白遮三醜,確實,怎麼有人能白成那樣,宛似橢圓蒴果爆開的木棉浸入紅色顏料渲染的清水中,緩緩暈開,剔透臉頰細細血管隱現,胸部和手臂是礁溪溫泉水滑般的凝脂。通常目光來到這裡就停住了。誰還在乎她額突顴骨凹陷,身材比例不勻稱。

除了低頭扒飯,我爸的目光離不開春嬌姨周身三公分。

滷肉飯、水餃加虱目魚湯,我們父女難得豐盛的一餐。錢要花在刀口上,他總說。禮拜天,透早出發,清水湖橘子園除完草、灑完農藥,趕往牛鬥搭小火車返回叭哩沙,兩點半,早過了中晝飯,料想我媽不情願再起灶炊食。

「這個水餃沒煮熟。」我再次提醒。

「有得吃就趕緊吃!」

嘴巴塞進兩片魚肚隨便咬咬,連湯吞下,我端著棕色板芯美耐皿盤站起來,走到春嬌姨身旁,擺了貢丸、蔥花和小台黑色收音機,冒煙滾燙的攤子前,將賸餘的十九顆水餃傾進沸水裡。

「麻煩再煮五分鐘,沒熟。」

春嬌姨停下忙碌的雙手,轉頭望住我,小小淺褐色眼球孵出愕然,以及我乖張的眉目。

「妳阿爸也沒說。」

「他臭耳聾。」

「妳給我較差不多一點!」面子掛不住,我爸氣噗噗衝過來。

「沒熟再煮就好了。」春嬌姨只用一抹微笑輕易化解他看似準備燎原的肝火,目光瞬間柔和,滑向人家薄衫領口開敞的胸線。

好肉,好淫蕩。

懨嫌不想看,我將桌上剛剛吐出來半生熟水餃掃落地面,老狗搖著尾巴走過來,一口吞吃,然後坐腳邊等。

「閃啦!」我遷怒,一腳踢過去。

「狗都比妳惜物。」

「我若是狗,你是啥?」

「好了沒!妳好了沒!」我爸過大的聲量,春嬌姨嚇到,拎著油膩的抹布趕緊靠過來,收拾空盤,使眼色,要他不要跟小孩計較。

沒事的,其實。長久以來我們父女已習慣透過汙濁的塵埃審度彼此,相互倚賴又無處不扞格,維持一種輕安、散亂並置的愛恨關係。

若瑟教堂的阿啄仔神父說禮拜天是上帝賜給世人的安息日,誰家的小孩都不該辛苦勞動,像我,跟著上山下田,大粒汗小粒汗齊流。對,我是狗,累得像條狗。

「妳是吃飽沒?」

明明就他在那邊亂虧人家,今日穿那麼媠,是要去約會膩?三星座在上演《梁山伯與祝英台》,怕妳沒時間,鬥陣來去看。是以為我也耳聾嗎。

春嬌姨的職業笑容像一朵綻開嫣紅的扶桑花,暈得男客太陽還沒下山就開喝。做吃的,五元、十元賺無本,賣酒利純才會高。桌上的魚刺全數丟到樹底下,老狗啃魚刺,客人用目光啃她豐腴的肉體。在我眼裡,她不像《水滸傳》裡的孫二娘或顧大嫂那類壞心黑轆肚。我留意到她凝重的嘴角藏著累,跟我一樣。

「要加湯嗎?」問的是我爸不是我。

我把空碗遞給她,瞄到我爸付帳時百元鈔裡夾了一張五百。

「回家不要亂講話。」

「講你帶我吃一頓六百九,卻沒錢給我買布鞋?」

從不打小孩只打老婆的我爸,一記五筋膎落在我後腦勺。

我的恨就是這樣來的,我的恨。

夜裡,起床放尿。天色夭壽黑,風一陣一陣刮起,屋側的麻竹左右大幅度搖擺咿喔咿喔叫,像成群的野鬼亂舞。颱風真實要來了。便所搭在稻埕外,臨駁崁下的小河,懸空,褲子才脫,屁股一陣涼。盈凸月被擠進胖腫雲層裡,掙扎半天才露出一瞇瞇光,空氣中依稀飄盪著五日節炊碗糕的味道。

沒有牛的牛椆間傳來細碎聲響。好奇走近,發現我阿爸蹲在希若奇四方桌旁講電話,表情看不見,半粒頭殼埋桌緣下方,半粒被牆上的燈光削去,膝蓋頂著肚皮,形成一種畸形卑微的央求姿勢,與白日裡喳呼顯霸氣的他十分違和。刻意壓低嗓門不時嗯嗯嗯,音色是他,口氣不是。

我怕突然出聲打斷他,吵擾到電話那頭的人,貓著身,緩緩蹲過去,與他礙礙相對眼。

「妳幹什麼?」怒斥不必出聲,眼神就夠嚇人。但我沒退縮,料想他講個電話都偷偷摸摸,見光死,至少得避著我媽,現時現刻不會把我怎樣。再蹲近一點,傾耳,強迫他分享祕密。

其實不只我阿爸,我們庄仔內十四戶,所有人家的祕密都逃不過我這雙好管閒事的順風耳,因為那台絕無僅有的電話,就裝在我家。

我家裝電話那天,差不多全庄的人都來參觀,彷彿正月十三迎媽祖,扶老攜幼。

「電話要裝在哪裡?」電信局的裝設工人標仔精壯短小,肌肉結實的手臂捧著一個黑碌碌的機子。

「放電視機的桌子上,大同寶寶旁邊。」我阿爸開口時下巴刻意抬高四十五度角,有種騰雲駕霧的飄飄然。

別人家裝電話要排隊抽籤,一台話機一千新台幣,算便宜了,貴在裝機費,一萬六,幾乎是耕作人家半年的總收入,這還沒加上押金和配線費。我媽說,電信局根本吃銅吃鐵,有毛的吃到棕蓑,沒毛的吃到秤錘,素珍姨她家去年賣地,一坪也才一千八。而我家,完全免費,政府給的,將來電話費也是公家出,還附贈一份《聯合報》。

「電話號碼,38番。」標仔說。

蛤?!我爸連同眾人驚訝得嘴巴張開開。

「為什麼是38?」

「因為你這支剛好是全三星鄉的第三十八支。」

我爸一臉衰呆的表情。

「可以改為39嗎?38給下一個?」

「不行啦!這樣我們登錄和做帳都會弄錯。38很好記啊!村民有事找村長隨便想就知道。」

「問題是這上面又沒有號碼,是要怎樣ㄎㄚˋ ?」

「不是用ㄎㄚˋ耶,是用ㄍㄚˋ耶。」標仔轉動機身的手把搖鈴,示範給大家看。「喂!小姐歹勢,我在試電話。村長他家。」講完,掛上話筒,「這通不算,不會收錢。記住,一通只能講三分鐘,重要事情講一講,不然接線小姐會掛你電話。」

「你意思是說,那個電話裡面藏一個女人?那不是說什麼都被她聽光光?」

「她沒有那個美國時間偷聽你講電話啦!總之,長話短說,不該說的不要亂說,通話保密就對了啦!」

什麼是不該說的?

這問題顯然很重要,但沒人提問,大人好像都心知肚明,無聲交換的眼神超曖昧。

標仔口袋裡掏出一小紙盒,遞給我媽。「附贈的,電話香片。」一張廣告單,給我阿爸,「若有人要牽電話,直接來找我,給他打九折。」

「貴參參,鬼才要牽。」

「很難說哦,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一通電話。」離去前,抓著腦袋又加了句:「現在有最新電話架,要不要順便裝?高低伸縮,自由輪迴,便利通話,減少故障。」

念得好溜,像在背電視劇台詞。

「政府出錢?」

「無咧!你要自己出。四百八。來,再給你一張。」

我爸不爽伸手,我幫接過來,上頭寫「樂美機工廠出品」。傳單後面還有字:人可以吃虧,但不能腎虧。海狗丸,深夜裡的懦夫救星。

「什麼意思?」我問我媽,結果她像被雷公打到,一把搶過傳單,丟進灶坑內。

那天,基於博好運的心理渴望,每個人都去摸一下電話,宛似在摸義德街九龍宮裡的金元寶,帶著崇敬的肅穆感,令一旁的大同寶寶黯然失色。那天起,放學後我兼差接線生與快遞小姐,專門負責記下對方姓名、電話,用最快速度奔跑放送訊息,讓厝邊頭尾來我家裡接、打電話。那天起,庄仔內上演的悲喜劇,我都免費參一腳。

當時,我曾經用稚嫩的心靈懷疑過,我爸之所以能當上村長,除了他識字識寫,生性不分輕重愛攬事,習於對別人偽裝熱心腸圖謀我媽口裡不能當飯吃的沒路用名聲之外,跟我乖巧好央叫應該也是關係密切。

之後,打進打出的電話愈來愈多,我爸不勝其擾,乾脆移機至牛椆間,外牆挖一個洞擺機子,方便鄰里站屋簷下即可聯絡諸親友。

僅僅一年半,打電話不用再先ㄍㄚˋ給接線小姐,可以直接ㄎㄚˋ,裝機費大降價,電話數暴增,我家從38番一舉躍向938。我阿爸再次崩潰。

「阿昌伯,938很好啊!」標仔面對顧客的抱怨,永遠反應靈敏,開口就銷售員的經典吉祥話:「九五至尊,三路齊發,一度讚。」

要不要打賭?所有村民想到的一定是最多三八的那支。

「是誰啦?」我指著我阿爸手裡的話筒,用唇語逼問他。

「沒妳的事。」他也用唇語忿忿然回答:「緊去睏。」

「不說?我去跟媽說。」

人才站起來,一隻藍白拖隨後擊中背脊,我吃痛悻悻然轉身,話筒嘎一聲掛上。

見我雙手握緊拳頭放刁,他擰笑耍狠,「敢洩露半句,就讓妳做狗爬。」

哼!欺負不起別人,只會欺負自己小孩。

「誰啦?」料準他的虛張聲勢,我講話從來沒分大小。

「素珍姨啦!」

「三更半暝?」

一定是奸情。我媽說的沒錯,這支電話是禍端,女人有事沒事打來,早就色名在外的我阿爸,眼看就要再給他風流下去。我不肯放過,搶在前面擋路。

「是要幹嘛?」

「說要自殺。」

圖◎黃子欽

大雨嘩啦啦下個不停,聲勢浩大落進稻田,從滋潤變蹂躪。房裡如小貓咪啼哭的嬰兒聲似乎從沒停過。我大嫂臨盆前,我哥就鬧失聯,至今快兩個月了,行蹤未明。了尾仔囝!鄰里背後議論紛紛。我媽每隔兩、三天就殺一隻原本要拿去菜市賣了貼補家用的閹雞給大嫂補月內。她的奶水卻依舊不足,還是生了個餓死鬼來投胎?

「敏啊!過來幫忙。」老媽在廚房喚。

「我功課還沒寫好。」

「先把雞腹內拉出來再去寫。」

又來了,讀書寫字永遠我家最不重要的事,隨時可以被打斷。去把田裡鴨仔趕回來、拿會錢去給五嬸,或者醬油沒了、衛生紙沒了,任何鳥事都比我的功課十萬火急。

抓腹內其實技術含量不高,重點是手和手感,溫熱的器臟血管無數條神經緊緊攀附,要先輕輕扯開、推離,才不致於因力道過猛弄得肝腸寸斷,萬一扯破膽囊就全毀了。在這之前,還有個前置作業,雞頸下方鼓起的位置,即是胃,從外部用刀取下,隨後,雞屁股往上一點,橫著割,注意,不要用水往裡灌,不然雞屎噴得到處,就太虐口鼻了。我手掌小,骨頭軟,五指一縮輕易能探入家禽腹肚,將整副煮下水湯的材料控在掌心。

記不起什麼時候開始,取腹內竟然變成我的專責,有次在廚房旁塑膠簾後,洗澡洗到一半,焦躁的老媽非要我光溜溜出來跟一隻番鴨袒裎相見,叉開兩腳蹲地上,鮮血汨汨流淌,活像每月一次經期來訪。

「鈴鈴鈴!」電話選在這時候響起。

我媽擱下豬腳拎著豬毛夾,三步併兩步奔往一條通到底的牛椆間。

「妳阿爸叫妳到廟裡幫忙。」

「等我寫完作業。」

「寫完就太慢了。」

「不然是妳要幫我寫嗎?」

「嘴巴給我再利一點。」

當媽的就這點福利傲人,明明理虧,隨口恐嚇即刻扳回局面。

不聽勸穿上雨衣,堅持撐雨傘騎上我的銀白淑女車款。前輪是最新穎的圈式剎車系統,後輪反踩式剎車,方形車鎖,坐墊下方配有置物盒,叉斜桿、龍頭、把手、前後土除全部清楚標示「LUCKY」。

滿十二歲過四個月,我媽補送我的生日禮物。每次招搖過市,總吸引無數豔羨的目光。

我們庄仔,一年兩度聯誼會。看天吃飯的莊稼漢,長年日頭下劬勞,微薄收穫常常付不出生活基本開銷以及孩子們的學雜費,大家總認真檢討得失,做為來年改進的目標,對天界那些其實沒有善盡保庇平安發大財的神靈仍敬畏有加,尤其偏愛關老爺多一點。每年秋收後、來年夏耘前,眾人便聚集大街上的鎮安宮簡單吃喝一攤,再輪流擲筊,請示關聖帝君下一季該栽種何種農作物,才有好收成。

過程是每戶推派一名代表,通常就是誰家男主人或長子,女人家只能負責點心、泡茶,出些雞零狗碎的餿主意,製造熱鬧歡愉氣氛。在金紙寫上三兩個字,看似簡單,對一群終年幹粗活憑氣力掙飯吃的農民來說,比拿鋤頭鐮刀還費力,何況生活匱乏,能夠到學校念書識字的人畢竟不多,這斯文細活便由榮任四屆調解委員、一屆村長的我阿爸幫忙完成。待我升上小六以後,每學期領清寒獎學金,做事還算牢靠,我阿爸便威逼著交棒。

竹竿般瘦小的身軀擠在一眾汗酸過度發酵的叔伯群中,已經夠讓人呼吸困頓了,偶爾還要被炮轟,只因彼此認知不同。茼蒿要寫打某菜,知無?大伯持別提醒,不要以為多讀兩天書就囂俳,世間事,沒那麼簡單。因此,山蕨要寫過貓、馬齒莧是豬母乳、山蘇是歪頭菜或雞母岫,番茄只能是貪瑪兜,其他還有美陸瓜、鵝仔菜、菠菱仔菜、朮米、金瓜。人家說什麼就得寫什麼,不能自己變巧,寫成老師教的標準漢語詞,否則就是假??。

不是跟妳講,這叫籃仔菜,什麼芥藍菜?妳寫成這樣,鬼才看懂。多半時候巴我頭的都是我阿爸,通天下沒人像他這麼盧的。

「現在大家過來擲筊。」

排隊站好,一一虔誠禱問。兩只筊杯在昏黃燈光下似乎帶有魔力,能阻擋天災,逼出草叢、泥地裡的蝶蛾、蚜蟲、蔥潛蠅,甚至如仲春的穀雨,催生大地。

穹頂日光燈下菩薩善目慈眉,俯視一眾微塵。

然而,關帝爺的美意經常被這群自以為買一張愛國獎券就買到萬頃良田的大老粗們曲解。例如,張家寫的是銀柳,得了三個聖筊;李家寫的是加摩菜,也擲到三個聖筊;陳家的醜豆,同樣被應允。那不就該各自回去認真耕作,期待流淚撒種,必歡呼收割。可,他們自認感情好,同一庄仔理當褲頭結做伙,自作主張在神明的諸多旨意中找一個眾數,傾全力投入。來年果然幸運大豐收,菜價崩跌,一起苦哈哈繼續過窮日子。明年如此這般再來一次,像循環不止無法跳脫三界的輪迴。窮,最終成為全村人身體記憶的一部分。

屢敗屢試屢怨歎被關老爺出賣的鄰里叔伯們,有些把持不住,其實是腦袋較為靈光的,例如春嬌姨的丈夫建成叔、素珍姨的丈夫民雄叔、我五叔和添丁伯,開始自我轉型找出路。

橙藍色的傍晚,準五點半,工廠設在阿里史的加工業老闆,開著水藍得利卡從鄉公所前廣場沿成功路駛向月眉湖,輾過綠油油白鷺絲與水牛悠遊其間的農田、菜園,與隨興盛開水岸兩側的金鳳花、木槿、三色蓳打過招呼,挨家挨戶送聖誕燈泡和塑膠花。農民簡單日常,活動範圍甚少越界叭哩沙,誰也不清楚耶誕是個啥,沒見過組裝後的耶誕樹長什麼模樣有什麼意義,農村放眼所及盡是花花草草,何必費事弄個假花來欣賞,但大家都很認真地五角、一元響應省主席林洋港提倡的「家庭即工廠」,期待自家和國家經濟富起來。

沒興趣捏塑膠花的就到林場伐木。只要有錢賺,工作再苦再危險,仍是一個家的活水源頭,就不惜用生命去拚搏。

前後半年,接連傳回壞消息,報紙社會版邊緣小角落,幾行字潦草帶過:羅東林場負責扛蔗夯的工人廖建成、謝民雄,因木馬沒繫緊往前滑擠,慘遭輾壓──

我媽眼見春嬌姨和素珍姨皆柔弱,子女還十分年幼,咬牙苦撐怕也熬不過去,對著幾十年老鄰居說:「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現在,一戶三、五百,救急不救窮。」

我爸當時正大口吃西魯肉,筷子挾起糕渣掉半塊。我趴在餐桌寫功課,被一把拎起,「去拿紙筆,名字、捐多少,記下來。」

送善款,服務村民,頻繁出入春嬌姨家,我爸從小撩,墮落成泥足深陷,只花了短短幾星期。像自備一個撥號盤內含電磁鐵的電脈衝,悄悄搭起他偷吃的橋梁。我媽避開眾人憐憫的眼神,將悽傷收進眠床,拉高被褥抹淚,在漆黑清寂的夜裡說夢話給自己聽。

我爸行差踏錯,漸漸不肯拿回家用,眼看只能吃土。錯將丈夫送往積雷山摩雲洞的我媽,追著春嬌姨打罵,狐狸精!田埂泥濘路追到柑仔坑,地上撿起什麼丟什麼。勸阻無效,我媽認清老娘唯有拚了,才能湊起敗壞的零件,讓一個家維持功能完善。

在她所有攢錢的門路中,最了不起的可能不是天生的各樣技能,而是毅力和節制。

位於順發輾米廠後方,荒廢的果園內,鐵皮搭建長條形,看似工寮,實為賭場,靠近一點即可聽見熱辣辣,悲喜交混的殺伐聲。四周隱形看板寫著:良家婦女止步。我媽沒禁沒忌,得空就拉著我去觀戰,明知勝率不及百分之一,仍潛心琢磨,黑粒仔(天九)、撿紅點、十胡仔(四色牌),別人看了半天猶霧煞煞,她不必特別請教誰,站賭客後方揣摩,接連數日,返家途中便能跟我分享心得。

「賭博不是戇人所想那麼簡單,講求思考、記性、運氣和心理戰。下禮拜開始,妳跟我做伙去。」

我的少女時代,翻篇,陡見凹陷的花花惡世界,流氓、地痞與賺食查某群聚的筊間。或許犬類的生命歷程就是一路被現實痛吻,然後還要回應以歌唱。

素來胸有丘壑的我媽,時不時蔣公魂上身,對我雙聲帶勵志喊話:「聰明女孩出頭天。」以下國語不支援,「這世間,強的人挾去配。妳要怎樣強?磨練再磨練。」

利用午餐後晚飯前幾個小時空檔,母女倆遮遮掩掩潛入工寮。我媽負責上場玩牌,我負責邋遢男孩裝扮,主動幫忙遞茶水,跑腿買檳榔、香菸,男人胡牌就樂呵呵,大方給吃紅。我一面學春嬌姨綻開扶桑花的笑顏,裝可愛,一面細心監看,誰出老千不死鬼,適時打趴士給我媽。

黃象叫皇上、白象是嘜癢、紅車故意說成燒軟軟或紅龜粿、白士叫袂輸、白馬不是馬,有的叔叔會說好蘭迪。

「阿昌嬸,我對妳很夠意思呢,妳卻打一支紅軍(帥)給我到(胡)。」

「歹勢啦!」

各懷鬼胎是賭徒基本款,下家想要的牌,有,偏不打,人家不想要的牌,一而再,堵死他,千方百計不讓胡。

人生每個決定都是賭,我媽說,心頭先要掠乎定,肖想贏別人之前要先贏過自己貪婪這一關。

「講個較坦白,妳阿爸也在賭,他是人揪揪袂去,鬼牽溜溜對。了然!」

每有斬獲,算算夠幾天買菜錢,我媽拍拍屁股走人,毅然決然。

「手氣那麼好,為何不多玩幾把?」我黑化得很快,過程中不曾抗拒,大抵因幼稚的心靈有股被信任的虛榮感。

「輸贏都不能超過口袋裡本錢的十趴。那些耍賭博到袂收山,最後只能剁手指的,統統不及格。記住,慢慢贏比較多。」

長年艱困營生,淘盡風浪的我媽,逐漸淬礪出一種武林高手的胸襟。

有回,她手氣大爆發,接連幾天,順風順水,保守含蓄還是贏。為了獎勵我助賭有功,返家途中,經過腳踏車行,心花大開大出手,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讓我和「幸福」沾上邊。

圖◎黃子欽

國二以後我才知道,LUCKY不等於幸福,幸福也不能單靠LUCKY。

「有車代步,以後叫妳做事,就別給我擺臭臉!」

「阿爸問起怎麼說?」

我爸成天窩春嬌姨那兒,偶爾返家,弟兄姊妹需得小心應對,動作放緩,護著他的情緒像護著風中的燭火。清晨五點用力拍打門板,你以為他帶著早點回來,直到發現他揣在懷裡的汽油桶,屋角堆滿易燃的乾稻草,才知慘了。掀桌、咆哮、藉題發揮以掩飾心虛。突然一把刀就到了我媽手中,在灰色曉霧彌漫的黎明,水稻如金黃碎紙,迎頭兜面撒向我們這群驚弓的小麻雀。

「妳不用說,我來說。」儼然諜對諜的狡猾神情。

是要有多少隱匿,多不誠懇,才算正常夫妻?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們也有過恩愛時光。

我爸上林場打短工,一趟待兩、三個月,回來特地從羅東帶了鴨賞、膽肝、紅糟魷魚,討我媽歡心。農忙空檔,他修繕漏水屋瓦、粉刷櫥櫃、編製各式竹籮、通水管,劈好的乾柴整齊堆放牛椆間,高高兩面牆,足夠用上一整季。那時家裡還聽見笑聲,發自內心的幸福感。雖然少少的美好時光,但有過。

我爸開始睬政治是家人情感敗壞的開端。什麼黨內黨外,跟人家去踅街抗議,誰誰誰遭到約談,再沒回來,或回來了也不成人形。有坑沒筍,天大的理想抵不過一粒爆香的蒜頭。我媽是識時務的俊傑,鈔來不拒。

有個墨黑的晚飯時分,屋外傳來扣扣聲,大伙兒不約而同停下吃喝,弟弟才要起身,我媽卻說:「敏啊,去開門。」

「哦。」我匆匆咬下一塊滷肉,擦擦嘴巴,不情不願拖著腳後跟,邁向前廳。

狹長方形的老屋架構,阿公留下來的,共四個方廳。玄灰色磨石子地一路來到神明廳,拉開紗門,門外是稻埕,右手邊朝下九個階梯連通庄仔小徑,木柵欄居間隔開裡外。夜雨滴滴答答,寒風陣陣穿堂過。我撐著黑傘,拉開長年漆成褚紅色有些斑駁蟲蛀的門板,映入眼底的是一張陌生男人黯黑的臉孔。

「大人在家嗎?」

「我爸媽哥哥嫂嫂,他們都在。」莫名地腦袋警鈴大作,隱隱感到不安。

「有幾個大人?」

「六,六個。」謊報一倍,目的,嚇倒他。完全不知為何。

陌生男人稍稍猶豫,口袋拎出一疊鈔票,當場點交四百八十元、六塊香皂和一張傳單給我。「跟妳爸媽說,選這個姓張的。」

好香啊!我忍不住聞了又聞那幾塊「美琪」香皂。我家向來一粒水晶雪文洗全身,哪有這樣講究的。小心放縫紉機上用碎花布蓋好,傳單摺進鈔票裡,連錢一起轉交給媽媽。

「素珍姨拿會錢給妳。」知道我阿爸忌賄選如蛇蠍,餐桌上咒罵人家的那些難聽字眼如春雷,耳膜都要貫破了。

老媽配合得很好,問也沒問接過錢就塞進口袋裡。

電視播放完新聞的廣告時間,鐵牛運功散中氣十足的阿榮和綠油精的歌聲先後響起,我阿爸又閃進牛椆間接電話。

我媽神祕兮兮,警告我不准告訴別人,那個錢──

「說叫妳投給姓張的。」

「這也不能說。」偶然獲邀參與一次貪贓枉法,我媽陰霾好久的心情突然亮敞,猶如屋後那棵暗暝才燦然盛開的曇花,笑得美美的。

「阿爸說笨蛋才給人買票。」

「對啦!他最巧最厲害,才會讓全家三餐顧不飽。」

安迪來了!

學校反應何止慢半拍,根本亂了套。水淹金山寺了,還不停課。

第四節數學課,應用題,小明賣香蕉,一串香蕉成本15元,賣20元。顧客買了一串,給小明一張百元鈔,小明沒零錢可以找,跟鄰居換十個銅板,之後,發現拿到假鈔,被銀行沒收。問,小明總共賠了多少錢?

賠了多少錢?看這雨勢,再不回去,我連小命都要賠上了。

老師手裡的粉筆在黑板寫下95、100、195。

又三名同學被帶回家了。

教室只剩下七個人。

「老師,」我舉手,弱弱地問:「我家住得遠,可以先放學嗎?」

「不行。除非家長來接,不然太危險。」

但我媽張羅家事已焦頭爛額,我爸有像沒有,是誰要來接我?

「妳可以打電話呀!」副班長跟我一樣同屬家中的犬類,同樣準備靠狗糧轉大人。「至少妳還有電話可以打,938。」

拜託,不用把電話號碼念出來。雞婆。我瞪她。

「陳敏,妳爸來了。」

意外!我阿爸拎著一把黑傘來到教室門口,猶喘促,朝天鼻插在兩邊被風雨大力洗刷拉得更下耷的臉頰之間,澹漉漉的衣褲緊貼在肢體上,腳下的水珠競相往水泥地板淌,模樣狼狽得像隻流浪狗。

啊!我們終於成了名符其實的父女。

險風惡雨狂砸,單車只得寄放學校車棚。空蕩蕩的街道水流湍急,行進困難,我把手放進我阿爸掌心,他就緊緊握住了。

春嬌姨沒出來擺攤,當然沒,這種鬼天氣。真可惜,我希望她看見這一幕,方寸間無聲的詞彙:看!我爸就是我爸。

轟隆隆,屋頂像萬馬奔騰,七小時接力摧殘,庭院的果樹芭樂、金桔、百香果與厝邊兩旁環繞的麻竹橫七豎八,一株壓垮一株,交疊散亂如烽火過後的死屍,枯葉枯枝浸滿泥巴伴強風飛濺而起。

牛椆間的電話響個不停。月眉湖內十四戶人家,其中六戶連同我家幸運位於小山腰,尚能撐得一時半刻。其餘七戶分處低窪的田中、金棗園、山腳下,應該是岌岌可危。我媽吩咐我快打電話,能聯絡上的趕快聯絡。

失去地平線的黃昏,電火溪水位逐次增高,稻穗攔腰全趴,各式蔬果同廢。佇稻埕望出去,溪水滾滾如汪洋。我向來惡人惡膽,也感到莫名驚心,但庄裡人還是硬脾氣,說什麼人在屋在,屋毀人亡。

「你是頭殼裝屎嗎?人死了還搞屁!」我爸跟我媽難得同一鼻孔出氣,國台語雜陳連勸帶罵,用聲量把人趕進家裡避難。

屋裡屋外踩出滑膩爛泥,男女老小擠滿堂屋,我媽跟阿姨們廚房洗菜、洗米,鹹粥煮不停手。

除了風聲、雨聲,聽不見人聲,人聲都被恐慌吃掉了。

我爸伙同叔伯們組成救難隊,整日衣褲沒乾過,隨時準備挨家挨戶搶救人和物資。

我守在電話機旁,誰有需要趕緊通報。

「還有人打電話來沒?」

特別牽掛的人沒消沒息,忌憚著我媽,眾人面前,不好太超過,我阿爸每隔半小時悄悄問一次,幾綹長年曝曬過度的草灰髮絲黏在前額,眼睫毛還滴著水。我媽不時從廚房越過高高低低黑腦袋,鑽過身形罅隙,飄來關切的星芒。空氣裡肅冷又焦灼。

五點十分。電話響起。

「喂?」對方也喂了一聲就斷線了。突破重重風雨傳來,瞬間充斥紅磚堆砌的矮房,惶惶如呼救。我當下認出是誰。

「是誰?」我爸問得急切。

目光遙睇我媽勞動的身影,四面牆齊齊壓過來,讓我不能多想。

「素珍姨。」

我爸和五叔立即抓起手電筒,自稻埕轉向屋側小徑,大面積烏雲吞噬了剩餘的天光,腳步忽頓沉,五叔一個磕絆險些撲倒。我爸抓起他臂膀,替他照亮前路,銀色細絲交織橙黃光束,不多時隱沒在密林深處。

素珍姨的家在五百公尺外,崎嶇小路,尋常快走來回亦要十幾分鐘,此刻天雨路滑,困難度倍增。

我滿腔心事呆立牛椆間外,簷廊下,仰頭閉上雙眼,任風雨搧過耳頰,生生的疼,刺刺的痛,一股贖罪的快感。長袖花衫自後頭披上來,我媽環肩摟著我,臉貼我的臉。

五點五十。昏暗中有種末日的錯覺。素珍姨肩頭大包小包披掛,手裡攜兩女兒,渾似水中撈起,面孔慘白,呼吸都帶著溪流的淙琤,激動地與眾人抱團哭泣。

我爸回頭打算再入後山,駁崁下黃流滾滾,齊頭湧現,轟隆聲自山間傳來,一截一截流木現跡,接著死雞、死鴨、鍋子、瓢、盆、桌子、椅子、冰箱……於水中載浮載沉,山洪暴發的跡象。太遲了!我五叔和伯父拉住他,不讓他做傻事。

「敏啊!她敢真誠沒ㄎㄚˋ電話來?」嗓音裡居然悲悽哽咽,彷彿這一刻對情婦的慈心和不捨,就能將經年漠視妻兒的惡行超渡。

望著他凌亂布滿血絲的兩眼,我荒誕地想起春嬌姨和她的粉紅蕾絲胸罩。我媽從來捨不得買。

我瞅著我爸,詫異他的真情流露,五官柔善,陌生得不像我父親。

我媽也瞅著他,面如死灰如此刻沉默裡躁動異常的庄仔。

安迪還沒來以前,颱風在我家醞釀很久了。

每日放學時分,總會遇見春嬌姨,一襲涼薄的衣衫,與男客調笑時盛開的扶桑花,疲憊嘴角掛著沉重的包袱,需要一副強有力的臂膀相挺。寡居的日子,素珍姨有時難過得想不開,她呢?

「都是妳阿爸對我太好,害我離不開他。」

「若不是妳阿爸,我早改嫁了。」

我不覺得她很有事,因為我爸也是那樣歸咎我媽。我媽不知道,用再多的愛和犧牲也喚不回執意迷路的人。

「春嬌會不會避到別人家去了,或者忘記你家的電話號碼?」素珍姨說。

「不可能。」五叔回答得斬釘截鐵。「最多三八的這支,咱庄仔內,隨便三歲囡仔都知。」

「電話斷了,」我說:「素珍姨打完就斷訊了。」

站在希若奇四方桌旁的素珍姨聞言,訝然睜大眼。我適時迎上的目光像電話線路,導通切換開關,聲音訊號避開眾人特別我爸,直接傳進她耳中。她驀然領會,胸坎往上高高一提,徐徐擱下。●

【評審意見】

欺騙式無辜 ◎郭強生

隱藏在流暢易讀的敘述之下的,是作者的巧妙布線。看似熟悉的鄉土題材,從古早年代偏鄉村中首度裝設了第一支電話,做為故事的起點,然而從這中心輻射出的卻是一層層的跌宕與懸疑。敘述手法與主題最後完美呼應,原來這是一個關於欺騙的故事。

英文中有一個說法,deceptively simple,看似簡單,其實是表象欺騙了耳目。作者成功地運用了一個童年回顧的觀點,讓父親是村長的阿敏,看著成人世界的種種欺騙。

父親的外遇是一種欺騙,鄉民擲筊決定作物,表面上換來大豐收,實則生產過盛造成價跌,似暗諷到底是神欺還是自欺。而後母親為貼補家用,在工寮賭場中靠著阿敏打小暗號,儼然成了賭后高手。政治解嚴,選舉買票也開始滲進了原本淳樸的鄉民生活……這一些看似隨意的生活枝節,處處是欺騙的行徑,對比著最後敘述者以孩童式的「欺騙式無辜」,犯下了一樁毀滅性罪行,讓這篇小說出現了讓人意外又不禁低迴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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