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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范亦昕/與調音師的午後

2022/12/13 05:30

圖◎唐壽南

◎范亦昕 圖◎唐壽南

陰雨天,雨偶下偶停,無法預期,眾多的未知。包含調音師來到的時間也是。

他早早打了電話給我,緩緩輕聲地說,他要早點出發,雖然離約定的時間還早,但下雨天他騎車慢,因此提早了點時間出發,希望我不要介意。並不介意,當天我已經把整個下午空了下來,為了迎接一架不確定還能不能用的琴入住。

電話那頭聽起來是有點年紀的先生,溫文儒雅感,有禮且客氣,掛上電話後花了三秒試著想像調音師會是什麼模樣,卻難以想像。其實人生中看過的調音師不多,小時候家裡那架老琴的調音師一直都是同一位,後期為了升學而不再練琴之後,幾乎也沒再請調音師來了。每隔幾年不時會接到調音師的電話,詢問要不要調音,也建議琴要定期保養,總是回說不用了,沒什麼在彈。想想很是可惜,一架琴隨著成長以及現實的磨難,便犧牲於時間之下。調音師當然也因此不再出現,最後一次有調音師來家裡,是屋子重建完工那年,請了吊車把琴吊上四樓,定位後進行了最後一次的整理與調音,此後琴又再度閒置於頂樓的落地窗邊,偶爾貓歇或者路過,剩下的都是灰塵。

搬上台北許多年,在外租屋更是沒有機會和琴相處。其實出社會後,也曾想過重拾彈琴這件事,可惜的是租屋處沒有琴,久久回老家一趟,也不太有機會把自己關上頂樓。幾年來和家人朋友們談論過好幾次,感歎地說,真想在台北弄一架琴啊,荒廢的技藝真是浪費。幼時十餘年的技藝,在升學那年直接停擺,社會的期待希望我們這些鄉下孩子應該先好好念書,升學為重,生活陶冶甚或藝術家之路都是過度天馬行空的幻想,長輩說妳總有一天會把自己餓死。於是幾乎不再碰琴,原先拿來練琴的晚飯後時光後來都被無數的測驗考題以及各式筆記取代。沉默的琴見證了時光的流逝以及人生的轉折,也見證了我們如何從年幼跨入青春,再從青春步入社會,最後成為了巨大體制下一顆安於現況穩定運轉並且不敢做夢的齒輪。

調音師抵達的時候雨不大,但仍飄著細細密密的小雨,他上樓時全身乾爽潔淨,是一位平頭白髮的先生,口罩邊緣可見些許遮掩不住沒有刮去的鬍渣,穿著素色的T恤和牛仔褲,以及一雙黑色的長筒雨鞋,手提著一只充滿年歲但極具質感的牛皮硬殼工具箱。調音師很像路邊隨處可遇的大叔,可能在便當店、工地、雜貨店、熱炒店都可見到如此模樣的中年男子,和小時候來家裡穿著白襯衫年輕斯文的調音師不同,也和電視上看過的調音師截然不同。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將萬物看得透澈,但事實上是我們永遠無法,你無法窺見一個人究竟擁有些什麼,也永遠無法預期某種特質只能以某些表象存在。這也正是宇宙萬物有趣之處,因為眾多未知,而永遠都有驚喜。

這日即將入住的琴是在網路上獲得陌生人的贈予。近乎三百公斤的直立式鋼琴,難以搬運也難以收藏,許多因故搬家或者必須移動的人們,面對眼前的龐然大物,大都只能選擇丟棄。另一種方式則是讓其有機會流通,找到另一個家。我懷著在台北弄一架琴的念頭數年,剛好這天因緣際會碰上了這架琴,遠端線上沒辦法確定琴的狀況是否良好,也無暇前往看琴,只能透過口頭盡可能詢問琴的狀況,以及了解主人與之互動的情形。老琴數年沒彈了,上一次調音是兩年前,外觀大致良好,少數烤漆剝落。細細檢視照片看起來狀況不差,琴身沒有嚴重損壞,琴鍵大致看來也還算平整。調音師得知我取得鋼琴的途徑後,哎呀了一聲,叮嚀我下次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他說,太多來路不明、品質參差的琴,非常難掌控狀況啊。我笑著說,這次就當是一次賭博,早已有心理準備,花了運費要是琴真不好,也只能當賭輸了。下次不會了,我說。他又再悶哼了一聲,不要有下次。

師傅以溫和的方式碎念著我,像是跟自己的孩子訓話般,同時他打開了工具箱,攤平在地上,裡頭沒有任何夾層與隔間,僅只一個單一開放的空間,散落著一些小巧的工具,以及一台套著皮套的調音器。他對我說,還好你碰到了我,還好是我遇到這架琴。他敲敲鍵盤,撫摸琴身,隨後將琴蓋打開,細細查看所有的細節。空間很安靜,外頭下著雨,濕黏的午後水氣開始在琴房裡凝結了時空。

妳彈琴嗎?調音師問。小時候學了十幾年,不過荒廢了許久。我答。

那好,先整理乾淨吧,這些黴與灰塵,讓人不舒服。我教妳,妳好好看。調音師和我要了幾條抹布與牙膏,告知千萬不要上油、上蠟,他說台灣沒有真正的蜂蠟,真正上品鋼琴用的蜂蠟只有德國、歐洲才有,大多數便宜的蠟油只會讓琴鍵泛黃並且堆積出一層厚厚黏膩的臘膜。他擠出了一長條的牙膏在抹布上,搓揉散開後開始一一擦拭琴鍵與琴身,原先泛黃的琴鍵逐轉為亮白。牙膏的沁涼香氣四散,薄薄淡淡混雜入雨天的水氣中,眼前的老琴從衰敗沉睡的模樣開始甦醒。

民國73年,調音師說他那年入行,曾替施明德調過琴,那時年輕的夫人在宅裡盯著他調音;他奔走天母、陽明山、民生社區等地段替許多貴族們調過琴;他接過無數業界大師的案子,當然也被放過鴿子或者起過紛爭與煩擾之事;他也到過許多富貴家庭裡頭替名牌三角琴調音過,一間間典雅、裝潢精緻、一塵不染的琴房中央穩穩擺放著一架平台式鋼琴,大都來自歐洲知名製琴廠,這些家庭的調音行程是例行公事,時間到了就該保養,一年一次,而琴聲在這一年之中不曾被觸發,一整年的時間它們靜靜地立於一間又一間明亮乾淨且無人進出的琴房。調音師說我願意彈琴很好,他會替我把琴整理好,但我得彈琴。他拿著抹布順著木紋擦琴,一次又一次順過紋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調音的種種,一邊把靈魂注入眼前的琴。

理毛要順毛,擦琴也要順著木紋走,世界上的道理都是這樣的。

我想起也是音樂人的二伯以及他相識許久的老友,也是一位鋼琴家。聽著調音師講話,突然想起這幾位我生命中激起我對音樂熱情的男子,忽地意識到這些男子的氣質還真有幾分相像。溫和但並不是溫順無知,他們體內流著一種反骨的血液,否則又怎麼會在那個年代走上音樂的路,可是他們確確實實是溫和的。像是調音師不知怎麼地那天也聊到了政治,但語調仍然溫和,可是情緒中隱隱流露著巨大的無奈以及反抗感。是不是所有的文藝之人其實都擁有如同爆裂般的意識洪流,等著宣洩?自古那些辦學創報的文人雅士,或者寫詩彈琴的創作者,正是透過此種能量轉換,引爆體內的宇宙,也許是因為知道肉體的脆弱,於是明白精神的強大,而以此方式做為一種戰鬥的手段。

被拆解的琴在我面前毫無保留地裸露,鋼的琴弦、羊毛琴鎚,連接琴鍵的木條像是鋼琴的骨骼,血液是共振的頻率,而靈魂是彈琴的人。調音的過程中調音師隨手按壓了數個琴鍵,同時在頻率震盪的過程中以工具調整旋鈕,使鋼弦的張力變化,聲響在空氣中微妙地轉換,很輕微的共鳴變化,學音樂的人大都可以辨別其中差異。但調音師卻從未學過音樂,他說他是看不懂五線譜的。可是他如此敏銳,並且對聲響的察覺如此細膩,經過他調校的琴聲是充滿生命力並圓融和諧的,且當他隨手滑過琴鍵時,流淌而出的都是優美的樂曲。但他不懂五線譜。

用聽的。我聽了一輩子了。

民國73年至今,將近四十年,這男人的一輩子都在一架又一架的鋼琴之間盤旋。早期台灣調音師不多,算是風光的職業,文雅、特別且稀少,如今四處是調音師,並且加上科技輔助,產業似乎邁入一種落日的光景。公司也曾要他四處打電話詢問是否需要調音,仿如業務開發,有客人才有收入,沒客人的話也只能乾枯蜷縮在窄仄的辦公室裡殺時間,領公司每個月幾千塊的基本薪資。還好他要退休了,他說。

曾經看過一本書,寫的正是調音師的故事。調音這件事,以科學化的角度來說頻率有其標準數值,但每架琴有不同的紋理結構,材質、木料、手工的細膩度以及各種細節的差異,使每架鋼琴都有它獨特的個性。因而精準的數值是沒有辦法完整表達出一架琴獨有的性格的,像是社會的框架卷、法規或者辦法有其標準,但當人類完全遵循一套脈絡而沒有自我以及差異性的話,那我們也不再是我們自己了。書裡的調音師懂得感受每一架琴的獨特性,在極細微的差異之下找到最合適的共鳴,也許其中對於某個音準其實有著些微的偏差,但那個偏差卻是恰恰適合那部琴表達出自我的最完美方式。

我眼前的琴在經過調音器的科技調校一輪後,調音師放下了器具,只剩下一雙手和耳朵,這是最後的步驟了。他從第一鍵到最後一鍵,以基本和弦走過一輪,並進行細微的修正,使所有的和弦都是以舒適和諧的方式呈現出這架琴的性格。從Do到下一個Do之間,剛好是十二鍵;時間一圈也是十二點;一年也是十二個月。十二是一個完美和諧的週期,調音是要達到完美和諧的週期,沒有偏差,讓人感到圓滿且舒適,像是人生。調音師放下了工具,靜靜看著琴,優雅地對我說,好了,希望妳喜歡它。

臨走前,他和我要了一杯水,喝水時他笑說,戴口罩的好處就是不用刮鬍子。我想起老家的那架琴,下次有機會要請他來整理那架琴,那些滿布的灰塵、堆積的廉價蠟油或者歪斜的琴鍵,以及一架琴瀕死的靈魂,若是由他來處理,那些以為再也無法做的夢都可以再次發光的吧。他說好啊,沒問題,到時候有機會讓妳請我吃碗麵,陽春麵就好。好啊,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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