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陳育萱/不再 - 2之1

2022/12/28 05:30

圖◎唐壽南

◎陳育萱 圖◎唐壽南

這股癢我記得,任何知覺感官都無法忽略那股搔癢。

猶記得某日起,腳踝、腳背、小腿,密密麻麻浮腫小紅粒讓人忍不住伸手抓撓。用指尖蘸抹藥膏,卻連通按鈕似地勾動膚底搔痛低沸。塗完大面積患處,仍感皮膚全遭割讓,緩解效果一點都沒有。冰塊不減緩癢感,猛擦藥膏無以收復失土,隔日又能發現新的轟炸點,來自跳蚤。我看著其中已被抓破皮的紅點,只感焦土之戰益發轟鬧喧闐,更添疼痛。

這一切是怎麼來的?

上個月餘前,整座島嶼罩著雨幕,一場場沖刷洗滌,街上傘花遍開。好不容易收起傘,屋櫺外雨聲依舊不止不竭地敲濕牆壁孔隙,滲漏著日子,帶來無數空響,敲散出門的意志。

日光長期消解,世界只剩水幕狂驟,漸漸地,待在屋裡彷彿身在屋外。

這是一則不可能終止的咒,使人心情低皺。

雨術阻卻的情況下,沒曾料想竟有浪貓媽媽帶著三隻幼崽,突破禁術,偷駐至家中頂樓紙箱裡。某日上樓洗衣的母親,無意間拿了只滿布灰塵蛛網的紙箱想略做清理,卻倒出一窩眼睛都未睜開的幼貓。

當時聞風上樓的我一度以為貓孩被貓媽媽遺棄,而深夜落雨時刻只能準備毛巾毯子鋪墊在紙箱裡,權充貓咪簡陋歇宿地點。對流浪幼貓毫無經驗的我,深怕牠們身上沾染過多人類氣味,於是安置好便匆匆離去。

隔晨查看,箱內已無貓蹤。

我一時怔然,以為警戒心極高的貓另覓他處避雨。可這麼大的雨勢,一窩貓能去哪呢?

念頭閃現,準備飼料和水放在附近。過了半日再看,驚喜發現飼料吃掉大半。還能有誰?不就是哺乳中的貓媽媽嗎?

我們玩了一個多禮拜的捉迷藏。

看得到空盤與糞便,唯獨不見貓現身。靈活自如的貓身有時化身長形隧道,橫跨在見與不見的模糊地帶中;有時又能縮如毛氈球,可隱匿線頭。屈蹲雜物旁,覷看每道縫隙裡是否窩匿著貓,倒慢慢讓我瞧出端倪。

某一雨夜晚間,我開了罐頭準備餵食,噹啷咚哆幾聲,飛竄閃過暗影。貓媽媽緩緩現身,牠與我隔著尺餘距離,半身在暗處,視我為洞外的詭譎情況。長時間守住洞穴的牠掐著瞳孔,戒惕不速之客。即便如此,飯也是要吃的。定時放飯成了暫時中止迷藏的暗號。

擁有一身虎斑皮毛的牠以晶亮圓眼瞅著我。

貓媽媽有牠死守的領地分野。我將很快發現領地裡那三隻幼貓,牠們在無月無星的漏夜雨霧下睜開眼睛,學會四肢著地,小心翼翼探觸開了光的世界。如果說貓媽媽負責回應人類的暗號,解除緊張警報。那壓根兒不玩這場遊戲的是小貓,牠們全然不理會我這個人類,躲在劃地為界的幾方寸空間裡穿梭。

幾次我偽為冷靜石雕,總算慢慢猜出小貓們喜歡窩在哪些角落,而牠們又以何等驚人的速度匆匆溜竄。紙箱若是密室,牠們嗖一下就直著細尾巴溜進另一座,我伸手探頭速度永遠落後;小貓兀自踏進的宛若錯覺透視空間大師艾雪繪製的樓梯,無論向上或向下皆無限循環,沒有一趟轉彎爬升下梯能抵達必然之所。

牠們搖身成為制定規則的王。

雨季進入尾聲,圍城之急仍未解除。見我誠意,吃飽的貓媽媽側坦肚腹,願意讓我順著牠的毛撫摸。小貓繼續拒絕我貼身,除非我願意放下食物,立地闔上鐵門,表示眼不見為淨的誠意,牠們才會發出麻雀般嘰促交耳聲,在無人地帶狼吞虎嚥。

默契如此,我無意打破,我們之間的默契一直是這道安全的距離。

這段時間以來,爸媽見我日日餵貓,始終沒有點頭認養。

養了多隻貓的朋友S更不只一回提醒,要儘快帶貓媽媽去結紮。「妳不把握時間,貓媽媽可能又會懷孕喔!」

我明瞭遊戲再怎麼玩,都有終止的一天。

雨季接近終結,我收起好不容易乾燥的衣物,掃除牠們一家遺下的糞便。

貓們愈來愈常不在頂樓,母貓不再與我捉迷藏,大概牠訓練下一代狩獵技巧去了。我能想像小貓們沒多久便學會蹬著牆越過水溝青苔,竹竿圍牆;一旦擁有跳躍利器,能夠飛壁便抵天涯。除此,想在野外求生存,耳聰目明、身手敏捷是基礎,更重要的是有足夠嗅覺判斷來者是否善意。

每近傍晚時分,帶著孩子歸來的貓媽媽,想來已認定我的友善。

於是,餵養滿一個月,我開始決定捧著牠的善意放進籠子裡,電話聯繫獸醫結紮需求。

放了肉泥,引貓入籠,溫馴的尾巴輕輕點撥便萬事妥當。

全程不到一分鐘。

誘貓任務達成之速,或許因為貓媽媽全然以為牠不玩捉迷藏後,接下來便是人與貓的大同世界。此過程中,唯一有失考慮的是我沒想過牠的孩子可能蹲踞在雜物紙箱堆裡,看我迅速決絕的過程。

其實,貓媽媽理該拱起的背、豎起的毛一樣也沒,牠的爪亦非矛,直至安置籠子在摩托車腳踏板上,籠內才發出嗷嗚的悶聲。

我帶妳去完成一生大事,戴著口罩的我對貓媽媽說。

車流疾火,喇叭淒厲,牠聽見我的話了嗎?我不知道。加速過程中,那一對拚了命想伸出籠子的毛球小掌伸出爪來,瞄準我,想獲得一線逃脫生機。爪招第一下,驚嚇之餘我忍不住在口罩中尖叫,駭然於乖順柔軟的虎斑貓竟有這麼激烈的意志,牠衝撞籠子力道之急切,幾度差點讓我以為貓籠將翻落在地。我騰空雙腳權充隱形之盾,車身左閃右避不因混亂交通,而是一隻即將面對結紮的貓。沿途之艱比面對逆向行車還棘手,牠以命相搏,考驗我欲強行改變牠人生的能耐。

牠或想問,這是玩捉迷藏的代價嗎?

來到飄著消毒水味的獸醫院,大概每隻動物都暗生心魔。若是關籠,吼叫示威的衝動隨著預知的未來而顫抖,昂然鬥志瞬間消扁。貓媽媽也是,牠收起尖牙和利爪,雖天生帶來的武器從未修剪,但如今也派不上用場了。

「一個禮拜後就可以來接牠了。」

我與醫師交換了主宰牠未來的契約,甲方乙方簽訂完成,事主一字都聽不懂。

那只裝載牠的外出籠我放在獸醫院內,當牠手術結束,住院復原後,便會再次進入籠中,回到三隻小貓身邊。

我是這麼規畫的。

等候貓媽媽歸來前夕,西南氣流復挾雨水而至。

濕度彌漫,鼻腔壅塞。

屋瓦牆壁再度呈現荒廢色調。

某個上班日向晚,抵家時得知父親頗為不快:「頂樓的小貓跑進家裡了!」牢騷中不外乎責怪我進出頻繁,導致小貓進屋,但不論是父親還是我,沒人能確切找出小貓躲在哪。

溯回三隻小貓在貓媽媽結紮期間一度消失,擺出飼料,好幾日皆無動靜,我以為成長中的小貓愛吃,可牠們或許更珍惜性命。我的舉動成了破壞遊戲規則的敵人,只能日日盯著完好不動的飼料,悵然想著,牠們就此離開這處傷心地了吧?

此念頭盤旋不去,日日晨起走向頂樓餵食的習慣才正要慢慢鬆綁,誰能料想其中一隻小貓闖進家中。

躲在床底下的貓,怎麼喚都不出來。

幸有母親借來誘捕籠,小貓踏籠覓食,才算結束這一回合。抓到小貓後,心想著等貓媽媽回來,母子團聚正好,於是重新布置貓籠,鋪毛巾、備貓砂。牠的表現比貓媽媽還害怕,即便貓籠置於獨立房間,平時無人叨擾,可一旦人接近,牠會尖叫著攀上籠子。倒掛著頻頻哈氣的模樣,大概是把媽媽教給牠的謀生自保能力發揮到極致了。

放下食物,盡可能施展對小貓不擾的溫柔。

牠能懂我的小心翼翼嗎?牠懂或不懂都已帶了伴手禮。

跳蚤。

剛開始,以為腳踝邊出現的紅腫是普通蚊蟲所致,草草擦了蚊蟲藥,沒效。本能地抓癢,將那一小塊突起紅腫的皮膚當做死敵,拚命摳撓。我曉得跳蚤咬人時會分泌一種出血唾液,破壞人體皮膚之表皮組織,因此痛癢甚至出血。我和母親對跳蚤尤其過敏,不僅擦藥還買來滅蚤藥,更在小貓身上點了蚤不到。苦等跳蚤死滅的過程,讓我稍稍理解起籠內度日如年的感受。我不確定貓媽媽是否知道自己只是因接受手術而住院一週?

動物不比人類,貓媽媽照顧貓孩到三、四個月時,便各分東西。養在籠內胃口依然極好的小貓,一日能吃掉一個大型貓罐頭,比媽媽還能吃。見牠刷刷舔淨,我無從得知貓孩們是不是清楚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就能和媽媽重逢?

西南氣流漸漸減低作用,終於迎來貓媽媽回家的日子。

重返獸醫院,貓媽媽對我露出怯怯陌生神情,彷彿此生第一次見我。抓捕進籠前,獸醫和助理戴好手套,以網子套住貓時,貓瞬間意識到不對勁,嘶聲利爪全副武器樣樣都來。

對啊,這才是我認識的牠,那麼有生命力。

摘除卵巢、子宮、子宮角、子宮體、子宮頸後的貓媽媽在返家過程中,一聲不發。每逢停等紅綠燈,我就敲敲籠邊,確信牠安然。牠的安靜是源自清楚意識身體再也不同,無奈任隨器官消失後,意志低軟鬱悶?還是,牠明白我將帶牠和孩子團圓,因而無須再急切地衝撞籠子?

將之帶回,誘使牠出籠之際,我見到籠內有尿。見我發愣,貓媽媽一瞬躍出,跳出屋外,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一室尿臊味。

我怔望牠的幼崽。親暱的母子親緣逕在短短的一週分離後消失,而我沒有預感。

「之後還有看見母貓嗎?」我問。母親搖頭。

可籠內幼貓仍有牠的一日日。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