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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劉昌豪/負壓

2023/01/30 05:30

◎劉昌豪

◎劉昌豪

捻緊噴頭,酒精如露澆灌細嫩雙手。併攏掌心,指縫與指縫交錯搓揉。再以N95、無菌手套、兔寶寶層層構築出一個人的溫室,令熱氣水氣無可逸出,吸攝吐納氤氳成霧。視線矇矓、感官鈍化。此刻,你得費盡氣力,才能識別方位、解開門閂,使勁扳弄,終於開啟氣壓完好封閉的鉛門。

猶記得幾個月前職前訓,幾十名同學,人手一套隔離衣。長年坐臥書寫的肢體笨拙,花了好些工夫,總算裝進那狹仄妥貼的殼。又趕緊交換手機、合照留影標註姓名,將密密包覆的笑靨,打卡上傳IG臉書。彼一時節,竟以為寄居殼內的,都將是被溫柔包裹的時光。

寄居殼內的,經常是確診入院後,例行性的PCR。每隔三、五日,便挾採檢棒,自值班室、護理站、前室,戒慎觳觫,輪番趨近整排有毒的口。穿過心理、物理層層屏障,病室內,卻總是大叔大嬸憊懶攤躺床褥,盯著連環播送的鄉土肥皂、八卦政論;抑或境外移入青年不耐地操弄鍵盤滑鼠,捧著iPhone或Switch,十指飛馳間有電玩打殺音效。喊聲抱歉,逕自挺入咽鼻,匆匆滾轉幾圈。趕在對方謾罵前,轉向鉛門,倉皇逃滾出彼一不容驚擾的世界。

偶爾,步入病室,所見卻是兩大兩小天倫樂,同住者盡皆確診,配得溫馨家庭房一間。白日,慣見為父者餵食、為母者哄嬰;夜裡,則遇為父者銜子女盥洗、為母者忙收拾膳後桌面渣滓狼藉。防護衣將我全身上下包裹,徒留眼神視線,猶如戴全罩安全帽擅闖民宅、面容難辨搶匪一介。好聲好氣哄騙:來,醫生黍叔幫你抓出鼻孔裡的壞蟲蟲噢。一旁為父母者,亦是百般威脅、誘騙,才束手就範,劫得檢體數枚。

最怕遇到的,莫過於重症、插管者。每每入室,皆是因意識遽變、心搏失序,爾或血壓血氧驟跌。見急救藥輸注無效,一伙人挨擠幾坪大的前室裹好防護,你抽血、我打針,其餘人見心電圖波形無起伏,輪番湊上,做CPR壓胸運動。方才曉得溫室天候亦非恆定。偶有低氣壓至,落得人渾身濕漉。

闔上鉛門,層層故事就此與防護一同褪去、堆疊心底。踱回一人套房,沖洗渾身沾染、黏滯,三餐豐饒得剩下整排Uber Eats供你揀選,備註放門口,不見面。拆卸層層塑料包裝,你想起數月未與友人聚餐,親人伴侶只隔著鏡頭交換思念。四顧鄰人門扉緊掩。某日上班於樓梯迎面,竟眼神躲閃、調頭,惶惶走避不及。

記起某次採檢,人問隔離病房,和一般病房有何異同?

我說隔離病房的空氣只會流入、不能流出。那是因為一切壓力匯聚於斯。而我們披上防護,聽憑外頭風雨如何熱烈,也持續守在裡邊,消化不斷攢積的愛恨情節。直盼有陽光灌溉溫室,病房內晦氣蒸散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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