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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凌明玉／此處收不到訊號 － 3之2
圖◎阿力金吉兒
◎凌明玉 圖◎阿力金吉兒
@顯示無SIM卡
SIM卡大概和人的大腦一樣，也會故障和失靈。
最近手機顯示無SIM卡，我比較不慌張了。學生教我，可以還原原廠設定，或是把SIM卡從手機裡取出，用橡皮擦擦一擦再放回去，重開機看看。這種密醫偏方還挺有用的，好幾次，舊手機因此又復活了。
不知道忘了一些事時，可否用這招還原我的大腦設定。
有時腦筋比較清楚，我會試著記下些想法，寫久了，寫多了，好像在寫遺書。或者，有一天走在路上，忘了自己是誰的瞬間，突然昏倒被卡車輾壓，心肌梗塞路倒清晨無人的公園，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
唯有死亡，人才能完全空白吧。
死去，不知悲傷恐懼和痛苦，那或許正是最高境界的無。
有時候，我也會勸自己不要在乎，反正大腦是空的，記不住就算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有體驗無的一天，真正的無，其實會讓人打從心底害怕，因為那不是哲學或佛家所言那樣超凡入聖。孤獨一個人，站在蒼茫的蒙古大草原，周遭只有風吹過去臉頰刺痛，沒有人可以幫你找到自己，你也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該往哪裡去。
這樣形容很荒謬，我根本沒去過蒙古大草原，不過，雖然只是很短暫的幾秒鐘，卻在記憶又回來找我的瞬間，很想你媽。
以前她總是說，她說話我都沒在聽，人在家，腦子都不知神遊到哪了。你媽這輩子做得最果斷的一件事，就是在她最美好的三十歲離開我。如果我的腦子還有點用處，趁著我還記得她娘家的路，我想去看看她。
……
這篇文章的結尾讓我很難過，父親好像真的病得不輕。
而且停留在刪節號，不再標示訊號格數，看著六個點思考了很久，我已經想不起來外婆家那條路在哪裡？
我最早的記憶應該從幼稚園小班開始，更早的事情全部記不得。
印象中媽媽曾有幾次拎著包包帶我去找外婆，後來才知道那是離家出走。小孩腦袋裝的都是零食玩具和屎，只記得沿路我一直哭夭要吃麥當勞和玩戰鬥陀螺，有吃有玩還不夠，搭上客運又想大便。媽媽眉頭皺得很緊，她的眼鼻嘴唇和平常不大一樣，五官全都說好了有點扭曲歪斜的樣子，從走出家門就是連續劇裡被惡婆婆搧了一巴掌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到她完全不在乎我哭夭，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本來想大便的感覺瞬間消失，我想隨便安慰她幾句，又怕她眼淚或許會嘩啦啦流滿了她的灰色洋裝。
等下，好像有點頭緒了，父親最後留下一個線索，他說如果還記得外婆家的路，想去看看媽媽……
可是，他卻不記得母親早就去世了，在我念小六的時候。
@自動關機
有意遺忘和無意遺忘真是兩座山頭，我偶爾還在有意的這邊徘徊，因為還有禮義廉恥吧。
人老了，什麼都不會，肯定會被人看輕，所以立刻知恥行動，要學生教我弄部落格，但他一下皺眉一下拿出自己手機滑來滑去，不是很有耐性，他不過比我年輕五歲啊。
最近忘記事情的頻率愈來愈高，上課時經常一句話到嘴邊，便忘了我究竟在說什麼。或許，說什麼也不重要，學生聽到鐘聲前早已收好東西，不想下課的只有垂垂老矣以為自己尚能飯否的老師。
過了一陣子，我終於知道，有意遺忘和無意遺忘還是存在巨大差異。
無意識的遺忘，窮盡時間也難以挽回。
無，佛教所言本來無一物，何必惹塵埃，哲學又說，無的另一面是有。
無，或許可以這麼解釋，在無之前曾經存在的，一點一點消失，最後抵達終點，才會看見無。
最後。最後。最後會在何時何處。我也不知道。
所以，現在看見無，好像挺幸運的，我的手機偶爾會自動關機，那也是無，重新開機後，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又重新接收到訊號了。
這樣一想，還夠用的記憶是讓我眷戀這個世界唯一痕跡，目前看不見無的存在，倒是一件好事了。
＿▁▂▅█
這篇文章的結尾居然滿格，代表父親早先自動關機又重新開機的狀態嗎？
題目還算是有點懂，但是內容，幹，探討佛法……這種高深莫測的路數，我說他很難溝通就是這樣，只要開始說教，我的腦子我整個人也會自動關機啊。
@重新開機
今天精神挺好，腦子難得沒有空白的感覺，訊號是滿格。
有件事必須好好地跟你分享，畢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將這件事寫清楚。
前幾天，家事阿姨買菜來了，我放心將阿嬤交給她照顧，拿著背包出門去。還是騎著你高中畢業就不再騎的單車，沿著鄉間小路騎到盡頭，左彎出去的大路有小書店、自助餐和樂器行，再騎兩個街口，轉個彎，便經過了我上班的地方，你上課的中學。
前一秒我還清晰地想著，等下經過校門要給警衛老謝一盒茶包，下一秒，車子騎到門口，發現那座雪白大門忽然看起來很陌生，路上有車呼嘯而過，人行道沒有行人。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為何要站在這裡？握著單車手把的我站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走錯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做什麼？
心跳無端開始加快，腦海一片空白。
空。空。空。完全沒有任何想法。
如果硬要形容，很像你上次說電腦壞掉螢幕會一片藍。
我想開口說話喉嚨卻緊得像被人勒住脖子，空氣簡直不夠呼吸，心跳繼續飆速，如果我不蹲下來雙手交叉緊緊抱住自己，心臟就要從胸口衝出來了――
腳踏車還斜靠在身上，大概我蹲下的姿勢有點怪異，忽然感覺有個陰影籠罩著我，抬頭一看，是老謝，他走近我，拍拍我肩膀，叫了聲，王老師――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無法形容當下的感受，彷彿從外太空瞬間啟動飛行器衝回地球，原本消失的記憶，屬於警衛屬於學校的，啪地又回到我的大腦。
老謝的國字臉忽然橫在面前，就像你以前教我的Google Maps導航，走回熟悉的路，心中湧起一陣暖意原來是這種滋味。我猛地站起身，照例不輕也不重地朝老謝點了個頭，說聲沒事，繼續推著腳踏車往前走。
本來不太喜歡校門警衛老謝，並不是為人師便感到高人一等，而是他老是仗著自己是三朝老臣，動不動炫耀他歷經兩任校長還有校園暴力事件的英雄事蹟。最近總是這樣，很久以前的芝麻綠豆事記得很清楚，眼前剛發生的事轉身就忘。
他今天關心我的樣子，讓我檢討起自己是不是過去對他太有成見。
走進校門後，回頭望見老謝又走回側邊的亭子打瞌睡。唉，希望這是一個夢。
＿▁▂▅█
我也希望這是個夢。
短時間在電腦上看這麼多文字已是極限，我太習慣打遊戲的動態聲光畫面，就好像食肉性轉為草食性實在消化不良。那些文字像是遊戲中敵方特有的連續攻擊技能，每個白色方塊在大腦堆疊嚴密，頓時我也感到呼吸窘迫，喘不過氣來。
我決定暫時離開書桌，走到窗口，院子棚架下的使君子緩慢搖曳著下垂的小鈴鐺，微風吹拂著花樹和這個小院子，同時我也接收到一陣涼意。整個早上忙著報案找線索，讓我補血復活的居然是眼前真實發生的小事，譬如這陣風。
我下意識滑開手機看看是否有訊息，什麼都沒有，只有時間的數字沉默地待在那裡。
站在窗口盯著手機發呆，棚架上的使君子花晃呀晃，大好陽光，我雖不是有為青年，也是三十五歲日正當中的年紀，我的人生難道就在照顧奶奶、找尋離家出走的父親一分一秒地蒸發了？
瞬間一股恨意襲來，很想不顧一切離開這裡――
唉，為了自己現在流沙不斷下沉的人生做結論時，使勁抬高眼皮振作一下，卻看到手機右上角階梯狀滿格的圖示，忽然想到剛才那篇文章也是以滿格訊號做為結尾。
關鍵線索出現兩次，我認為這是暗示，玩遊戲時也都是這樣的脈絡啊。
彷彿遊戲裡撿到敵方掉落寶物的爽感，我立刻重返書桌，坐在筆電前，仔細回溯前幾篇文章，我發現只要出現滿格圖示，似乎表示當天他的思路異常清晰，甚至能夠完整記錄事件經過。
@自動關機
同樣的事，一個多月後，居然又發生了。
這次，警衛老謝從我午後的瞌睡甦醒，他笑著對我點點頭。
這次，恍惚的時間好像延長了。
自從上回不認識校門的事件發生，我開始用手機的年曆記錄記憶消失的時間，也不是刻意要記下幾分幾秒，但差不多都是要來上課發生，很容易推敲。
我看看自己，身旁有一輛單車，身上有背包，天空很藍，但是，我不認識這個大門。我決定先走進大門，發現右邊有個小涼亭，亭子後邊停著一排腳踏車，我想應該將車子停到那裡。
在涼亭坐定後，心情不再像剛剛那樣不確定，但是，接下來該做什麼？
肩上沉甸甸地，對了，打開背包，原來裝了很重的東西，拉開拉鍊一看，是十幾本墨綠色筆記本。看到這些物品，像是Google Maps設定好地址就會亮起一個小人前進著，我立刻意識到從家裡出發經過的路線。
坐在學校涼亭裡的我，剛才那短短幾分鐘，大腦像是抽去了空氣的真空包，毫無內容的腦，頂在我這個人肩膀，我還能稱得上是一個人嗎？
我想起自己是來學校附設的社區大學講課，每週三下午有兩個小時，固定為一群銀髮族上寫作課。退休後這五年來從不間斷，從家裡每週抵達此地，而我遺忘了這個地方。
停好車走到涼亭，打開背包拿出學生的筆記本，這些過程不到一分鐘吧。所以，後來回家再比對寫在電腦裡上次遺失記憶的經過，我可以確定第二次比第一次發生的時間要長。而且第二次連警衛老謝的臉都不認得了。
這樣的事果然不會只發生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想到這裡，真切了解什麼是生不如死。還有，記下這些，不是要跟你說教，拿消失的記憶來說教，這才是真正讓我感到哀傷。
一無所有，這個成語不就揭露了曾經擁抱過所有，當我擁有無的時候，也不會太難過，竟然又有些意外的輕鬆。
你知道失去某些記憶的感覺像什麼嗎？
不像一個人的樣子。
看起來只有人形，可是，眼神渙散，頭腦空白。
記憶是讓人用來思考過去現在未來的重要燃料，我突然停止思考的時間，怎麼能稱得上一個人的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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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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