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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伊森/龍飛鳳舞摔盤子

2023/02/27 05:30

圖◎達姆

◎伊森 圖◎達姆

是個微熱的午後,我迷路在不知名的市區小巷中。無意間見到一塊取名為龍華的紅色燒臘招牌,心念一動,便大膽走近借問,是否店址原就在此,還是從別處搬來。兩個午休中的年邁伙計搖著蒲扇驅熱,以粵腔國語擺手笑答不是,我心中些許失望,卻勾起一大段回憶。當年上大學後進入全外食的生活,傍晚七點左右游泳隊的訓練結束,體能劇烈消耗後往往飢餓難當,就近的新生南路上有龍華與鳳城兩家港式燒臘,學長常常一上岸就問:「今天龍還是鳳?」

對我來說,燒臘是種少年時期完全沒接觸過的食物類別。一進店裡,除了主打的臘味雞鴨豬,視野內更多彩繽紛,四面牆上貼滿色紙環繞,毛筆字龍飛鳳舞謄寫出廚房能熱炒做出的品項:什麼菜遠、窩蛋、免治、芙蓉、羅漢、西湖……每個繁體字我都認得,但組合起來不知道會端出什麼東西。說是異國風情還不至於,卻是種奇妙的體驗,一模一樣的母語漢字,骨子裡裝的卻是不同的魂魄。

當時的物價,台北市陽春麵一碗大約十五塊,手頭拮据的同學在教職員工自助餐廳裡,點個二、三十塊菜配白飯可解決一餐,五、六十塊的燒臘算是中等消費。每當有人吆喝著吃龍華鳳城,除燒臘外我也穿插把牆上看不懂的菜牌吃一輪,經常處在嘗鮮等開獎的狀態。後來街上出現第三家叫大聲公的店,競爭更激烈,甚至配合學生的大食量,改變流程將燒臘另切成一小盤,白飯與醬汁隨食客任意添滿。雖吃得飽足,但也失去師傅擺盤的視覺整體感。最終龍華不知是耐不住競爭還是別有他因,默默從新生南路上消失,而當我漸漸把牆上的餐牌都弄懂後,反而足不入這些燒臘店了。

不再吃燒臘的原因不是厭倦這些食物,而是傳說有人的便當酸掉了,有人打開來更出現節肢動物門的蜚蠊目做為配菜。大概還要過兩年BBS/PTT那種最早期的網際網路才會面世,沒有部落客食記更沒有Google評論,都是些沒有求證過的口耳謠言。我不怕蟑螂也沒吃過酸便當,然而大家一提到燒臘店或多或少有個共同回憶:店員用丟的,把你點的那盤飯摔在桌上。有回因為晚下課,午後店內只有我一人,身旁盡是空桌。我獨自扒著大概是三寶或叉雞的拼飯,突然整張桌子被掀起來,本以為是大地震,驚嚇之餘,低頭一看,結果只是伙計要釘這張桌子的桌腳,他老先生一言不語,也沒叫客人換桌也不解釋他在做什麼,乒乒砰砰揮著榔頭,我宛如空氣一般不存在。氣血上衝之間,立誓若沒出息再踏入這些店自找蹧蹋,以後就一輩子吃不到香港道地本場的燒臘。

人生第一次的出國體驗,第一次搭國際線航機,第一次履足香港,其實是同一件事。當年役男出國難如登天,要有極為正當的理由以及保證歸國的但書九聯單,你不回來當兵,你的保證人(父兄或教授)就得替你服役;而你申請五天的行程,許可效期就是五天。游泳隊中有兩名來台就學的僑生,是代表澳門參加羅馬世界錦標賽的國手,暑假返大澳時,便請澳門青年隊發正式邀請函過來,使我們得以交流賽名義申請出國。這種介於公私之間的行程當然完全自掏腰包,我跟隊友借了旅費,之後再把自己綁在游泳池,值整個暑假的救生員,穿插以游泳家教付清貸款。

同屆隊上有個體保生,那時的大學難進也難出,聯考進來的每年都有人二一折損了(注1),體保生更十之八九畢不了業。後來沒能畢業的這位善良同學,幼年起就代表國家出賽,識途老馬引著大家過移民關,捏著紙本機票幫大家找到機位,飛機要進跑道時,他老手般諄諄提醒菜鳥:「要催油門囉!貼背感要來囉!」一時重力飄浮,朵朵白雲,所有役男的心跟著翱翔起來,有個可愛的學長還天真拍手喊著順口溜:「金熬金熬,出國比賽,得冠軍,拿金牌,光榮返回來!」那時我當然還不知道幾年後,自己也會有幸成為駕駛艙裡把人心捧上藍天的推手。短短一個小時出頭的航程,腎上腺素都還沒消退,航機就掠過九龍半島屋頂上的曬衣竿,停在已成傳奇的啟德機場上。赤鱲角國際機場、澳門海上機場都還是遙遠的藍圖願景,那是不談九七回歸,更無論九九年的時代。

落地後馬不停蹄,彼時往澳門最便捷的聯絡手段是搭船,在台灣若不是像旗津居民通勤高雄那樣,以船為日常交通工具對大部分同學來說都是很新鮮的。大四的隊長一時興起,想看看外國的報紙,等飛梭船的空檔在碼頭買了份《澳門日報》,熟悉的繁體字,描述著陌生的地名,看不懂的軼事。突然學長驚叫一聲念道:「……台大游泳隊來勢洶洶,為今年台灣大專運動會冠軍隊伍,陣中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今晚將與我澳門青年隊進行國際賽。」眾人沒想到澳門隊友把事情搞得這麼大,人生中名字第一次上報,竟然是國外的報紙,不禁心中惴惴。

那日陰雨,海面風浪不小,飛梭船載浮載沉,我還因暈船吐了出來,抵澳後天色已暗,遊覽車直馳泳池。那泳池大牆鵝黃光亮,入場得過小拱門走個螺旋形繞場半周,有種羅馬競技場的錯覺。進到中央泳池,照明埋在池底逆打上來,水藍光彩,真是金碧輝煌,台灣哪裡有這樣的場地?抬頭一看,二樓觀眾席上已經架好攝影機,交流賽不僅上了報紙,澳門電視台還實況轉播!而比賽結束後,行程竟只走了一半,與青年隊的餐敘九點才開始,比起滿桌葡萄牙式料理,更奇特的是晚餐時間,一直到多年之後,我還是無法適應義大利餐廳晚上八點才開張的那種浪漫。游泳比賽結束餐敘,餐敘結束歌聚,歌聚結束後進賭場直至天明,青春是王道與無敵,那晚預約的旅館Holiday Inn失去意義。才知道澳門賭場提供了很多工作機會,對於澳門長大的孩子來說賭場存在於日常生活之中,更承擔大部分的賦稅,搭公車免費,上學就醫有補助,願意學葡萄牙文的,當然完全免費。

次日,學長在碼頭再買了份《澳門日報》,攤開朗聲讀道:「……台大游泳隊雖實力不凡,但因舟車勞頓,不敵我澳門健兒,僅在兩百公尺混合式獲得第三名……」長眼睛以來第一次看到健兒二字沒有跟在中華後面,而這《澳門日報》寫得實在,一日之內空海陸交通,果是舟車勞頓,眾人哄然一笑。澳門隊友說交流賽不是大事,只是澳門太小,啥事都會上報。所以還不能隨便換女朋友,一上街整個澳門都知道了,又是一陣哄然間,返港。

港幣與澳幣的幣值幾乎一樣,也可以流通,但港幣稍微大一點點。在澳門店家收港幣,但是會找你澳幣;在香港大概就不會收澳幣了,隱隱有種貨幣階級存在。若說澳門含著南歐氣息,一進香港見到右駕的汽車,雙層的巴士,硬幣上的女王頭像,可說是亞洲的英倫風情了。八○、九○年代我們租的錄影帶是港劇,電影院線播的是港片,偶像是周潤發劉德華,窩在租書店看的是《如來神掌》、《風雲》等港漫,實際見到香港路上巡邏的警察,真的跟《新紮師兄》裡的梁朝偉一樣穿著綠色短袖制服,讓人興奮到合不攏嘴。然而那驚奇數日內最吸引讀報學長與我的還不是關於觀光的種種情事,我倆一起床就到處去踩尋燒臘店,香港的店比外地多了幾個品項,常見的是燒飛鵝,我們垂涎的是在台灣更罕見的烤乳豬。很多年後回到澳門參加國手的婚宴,才知道烤乳豬必是粵式喜酒的第一道菜,在香港普遍到路邊的燒臘店就有賣。切一份烤乳豬,鋪在飯上,即成脆皮乳豬飯,陽春白雪,乾乾淨淨,樸實到沒有任何配菜。接著我們注意到,在港澳桌上的衛生紙面紙要錢,生辣椒要錢,青菜要另外點,即使是後來到了溫哥華西雅圖雪梨墨爾本,逃離九七的移民港人經營的所有燒臘店都是一盤白飯蓋肉,食神周星馳那碗加了荷包蛋的黯然銷魂飯,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如此說來台灣那樣配上三、四種副菜的燒臘飯,是演化後的奢侈,我竟人在福中不知福了;而更讓人驚訝的是,我碰到的香港燒臘店伙計,端上桌時盤子都是用摔的,原來摔盤子才是一種道地的港式風情。

後來聽過一些江湖傳言,你搭國泰或港龍的飛機,如果操得一口流利的粵語(可能還分香港腔與廣東腔)會被空服員視為一等客人,次等是說英語的,再其次就是講普通話的,不知道我們這種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邊的台灣人列為幾等?這彈丸之地曾帶領亞洲風騷,我們都能罵上幾句粵語髒話,最一流的航空公司最有效率最有攻擊性的航管都在香港,伙計們確有他們摔盤子的驕傲與率直。二十年來我進出香港都不過匆匆一夜,偶爾遇到初次入港的同事,便買張八達通搭機場線進九龍半島,一路散步至維多利亞港,沿途見物即吃:許留山芒果爽、燉牛奶、茶餐廳、鮮蝦雲吞、咖哩魚蛋……我總是跟同伴要求第一停吃乳豬飯,並解釋若被摔盤子不是針對我們,那是種善意的無差別攻擊,接著一個晚上笑著胖一點五公斤回來。

你說九七過去了很久,卻也不到約定的五十年。我在世界一隅的電視螢幕上,見到滿坑滿谷的黃雨傘,見到七百萬人中的兩百萬人走上街。在台灣島號稱解封的這天我再次飛抵赤鱲角機場,對準了那填海奪地新得到的第三跑道,泱泱大國的清零政策無止盡持續著,連結香港與澳門的跨海大橋上空無一車,也許珠江三角洲有天會像長江三峽那樣,終會被進步與人民利益的旗子給填平。我已經很久沒進過香港或九龍,三年疫情,港龍航空已滅,國泰唇亡齒寒,港人口中的事頭婆(注2)壽終正寢,一個時代確實已經終結。我所想念的是那些以龍以鳳為名,某記某某記的乳豬飯,是否依然摔盤上桌?●

注1:二一:該學期所修習學分超過二分之一不及格,即會遭到退學處分。

注2:事頭婆:老闆娘的意思,英國伊莉莎白女王二世在香港民眾間的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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