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劉昌豪／軍量

◎劉昌豪

◎劉昌豪

那是十四天裡，我們度量時間的唯一方式。

擺置公桶、配發湯勺，替學長隊長斟滿（經常整餐未動的）三菜一飯一湯；勻撒鹹湯甜湯進中型鍋碗，又逐一配置於排首排尾，再倉促拾起一組（最亮、最少殘羹黏附的）不鏽鋼碗盤，澆灌一匙匙勾芡的湯水、乾柴的米飯。取板凳、置板凳。至此，終究得直面眼前堆疊著的熱量（因其不符部分人對食物之定義，故不以食物稱之），味蕾殊難自均質化中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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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役訓練班，素以清儉聞名，以每人一日一百零四元新台幣的驚人預算，數十年來文風不漲地，外包整個訓練班的團膳。

但凡Google鍵入「替代役成功嶺」，「難吃」幾乎盤踞每則搜尋頁面。像一記當頭棒喝的高中入學考，「吃」是每梯替代役入伍首日的必修。有別於刺槍、打靶，此際的挑戰，迥異於義務役訓的體覺視覺觸覺。故有先烈學長云：入成功嶺，方知世界之大、食物之美。吃得苦中苦，軍營挑戰的是味覺，彷彿以守代攻、以退為進，一種替代性的生理極限挑戰。怕是被逼到彈盡援絕、糧草耗盡，「再苦的仗亦無成功嶺（的團膳）苦！」缺乏備援的愛國男兒如是說，掘了把戰地的土一口吞下，轉身繼續奮勇、繼續殺敵。

舀一把苦大口吞下，譬如過硬的飯、苦澀的梗、發黃的葉、腥臭的肉。酸澀的水果、軟爛的炸物、死鹹的漬品，以及兼具低成本與高蛋白的醬油、咖哩、沙茶花式麵筋料理。「原來紅豆湯沒有紅豆、水煮蛋只有水煮，燉煮番茄可以沒有番茄，只有番茄醬與麵筋嗎？」四大餐後方的布告欄上，每週一透早公告當週菜單。修辭準時編織、想像如期上映。眾役男打飯之餘路過，總不忘來回檢視那滿鍋剩菜與滿紙「珍饈」，一面還比對來自父叔輩的，那桌墊下層層收據、名片的成岩作用下，膠結沉積的軍旅合影：長答數、大鍋菜、晚點名。吃不好、睡不飽，各個學習情緒糟。

修辭或能鍛造假象，卻無法蒙蔽味蕾。無論21世紀的飲食文學如何日新又新，四大餐仍是日復一日粉泡的豆漿或紅茶借屍還魂、炸燙豬雞重組肉生死輪迴、同樣酸楚同樣重鹹的酸菜與菜脯，每日早晨按時進菜桶上餐盤過濾網向水溝，徒留打飯過水班留守戰地遺址，逐一洗刷一次次肉搏廝殺中，彈匣般反覆充填而又空了的飯桶。

「滿意度問卷最後一題：問答題。請寫下建議的料理或菜單。」聲音斷續的麥克風播送團膳營養師的蒼白口音。

「龍蝦！」「和牛！」「鮑魚！」排尾回收問卷，我一面向前一面欽點眾人吃食的想望。在這不能投幣、不能外食，連咖啡與鮮奶皆虞匱乏之地，是當發下宏願，許自己一個明天（吃的）會更好。十四天出營後，美食的子民或將抵達應許之地了。

這裡畢竟沒有五餅二魚。三餐不過是卡路里與蛋白質的加減乘除。營養，即數算退伍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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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六洞洞，部隊起床。目標四大餐，齊步走！」退伍後某日，么四洞倆勾傳來LINE訊息，附上一則飲食故事館網址，「下週末約個聚餐。懷念一下、懷念一下。」

故事館是成功嶺團膳的承包商自營，網站醒目的吃到飽字樣羅列各式西食台菜，獨不見重組肉與花式麵筋料理。

我想，那或許是他們在地獄以外的世界，留給軍中苦行的一種紀念。一種限定版的，時間的度量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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