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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高鉦詠/點不著

2023/03/29 05:30

圖◎郭鑒予

◎高鉦詠 圖◎郭鑒予

想是徹頭徹尾地休過年吧?就是從跨年休了、過年也休。但那店卻過年後開工多日仍然沒開,問誰呢?你憋著就憋過燈節。

「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來問過我這事了。」租屋處公寓的光頭警衛說。他沒正眼看你,他自顧自笑,「我跟你講,她跟基隆廟口那些標會,結果倒了,那個員工大胖妹一百多萬拿不回來。」

「咦真的嗎?他們相處起來人都好好的呀。自己倒自己員工錢?」你實在難以置信,反覆問光頭警衛,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你從一種文化檔案(cultural profiling)揣想他們的形色,他們看起來實在太好了,怎麼會?

「所以我跟你說,人不要只看外表,看外表沒有用,你要依靠上帝,趕快信上帝,到死前信上帝都還來得及。」不知道他是在對你說,還是在遙望著虛空,對跑路的早餐店阿姨說。

「這就是貪,你看誰誰誰、誰誰誰(首富排行榜的幾個名字),我最看不起他們,有錢最後還是財產被兒子們爭奪,有什麼用,但是我只要進去你家裡,看你會不會打掃廁所、整理家裡,我就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咕噥似的,他說完。

你愈聽愈渾,還是接他的話回:「是齁,會做事比較重要對吧。」你掩飾著不耐煩,做出簽名的動作,示意光頭警衛你的來意,你總算把包裹領了上樓。

這到底是真的嗎?回來以後,上網到那店的Google評論區。

Huan** Core在地嚮導在一天前留言:「開了這麼多年居然會幹這種捲款跑路的事情,讓人很難想像居然是這樣子的人。」

P**il Lin一個月前留言:「倒會跑路了,有人認識老闆嗎,媽媽被倒了好多錢很難過。」

亞利安一週前的留言:「在地經營早餐店數十年,夫妻倆城府極深,每天臉上裝堆著和藹可親的笑臉,努力搏取街坊鄰居的信任之後,逐步起會當會首吸金。最後於2023年1月,突然捲款人間蒸發。其實就算是捲走了幾千萬,未來的日子卻每天提心吊膽,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每天被人指指點點划得來嗎?自己的健康與子孫的福祿不會受到影響嗎?還是出來面對吧。」

再查店名、負責人的資料時,你看到八卦版貼文:

[問卦]大驚 巷口早餐店阿姨捲款千萬 倒會跑路!

你對這件事毫不生氣,卻有點傷心。得知消息的下午比以往飽睏的下午更加昏沉無力,像是重複召喚早晨時空的體感。確實有什麼東西逝去了,於是在手機裡翻找拍過的那些照片,確認某些曾經及其死亡。

如果你曾走進那間早餐店,你會覺得它像是第一次裝修後就再也沒有改變。經濟起飛年代臨摹連鎖速食店,引擎飛馳過快,來不及似地只得取在地元素構築場面,收音機裡流出的樂音都還留著場景原始設定,偶爾鄧麗君、偶爾演歌風台語歌,場面是櫃檯與座位清楚分界。你發現它再也沒有變化的空間,忽略了時間作用的塵埃與氧化。店主沒注意到在櫃檯的牛奶櫃已在轉折處生出鏽痕,牛奶櫃上與櫃裡的彌勒佛、玉石、水晶、水晶球的灰塵都合其分寸;店裡三大片鏡子幾乎占滿左面牆壁,它們之間接縫生垢如鬢白,還守著責任提醒大早沒梳洗就溜下樓吃早餐的人該打理打理;右邊的牆上架子放了幾尊小沙彌撲滿,拿冊子的四尊、合十的一尊;桌檯挨著冰櫃與橘色大垃圾桶,上頭擺房仲業務手寫的壓克力板「售 正延平北路一F店面無公設 坪數實在 門口有公車站牌 權狀21.24坪 洽阿寶0907xxx-xxx」、集數不全的《哆啦A夢》、《烏龍派出所》、《火影忍者》、《航海王》,書頁上頭布滿灰塵。灰塵還在疊加,時光還在飛馳。

這位是阿姨她先生,正坐在房屋廣告前整理茶包。一旁一個蓄鬍束髮的瘦弱青年,在門前的桌用畢餐點,右手握吸著中冰奶,左手端著漫畫,目不轉睛,寂靜似他第一次坐進這店後,再也沒有動靜。阿姨去牽在門口登階的盲人大叔,問他今天是不是一樣要烤火腿蛋大杯冰奶茶。然後,你點了肉鬆蛋三明治與奶茶一杯,四十五元。

搬到這裡不足一年,這些日子在這裡吃早餐遠多過不在這裡吃早餐。早餐店阿姨已能認出你了。她把這些客人納進記憶圖庫,不知道名字的也已經慣用相同稱謂。倒會的八卦板貼文上,網友揶揄,「QQ阿姨已經不想再說謊叫帥哥惹」,她喊的不是帥哥美女浮誇敷衍通俗招呼,她是喊親族間的弟弟妹妹媽媽爸爸。若識得名字的就在這稱謂上冠名叫喚,小劉爸爸、依霓妹妹。

到那家店去,雖不總是日日去,可只要那天上午沒有特別急的行程,你會在那坐著把早餐吃完,再把店裡兩份報紙給看完。有時候報紙的消息,就算不即時,卻比演算法的速度來得快,它創造一種全知假象,好像你已經讀遍那日的全世界。最密集地去了那家早餐店時,你曾有過一些反省,要是持續綿延而直覺地搭電梯下樓,右轉到同一建築體的一樓服用依附在連鎖餐飲配送線的傳統早餐店裡吃麥味登式、美而美式的料理,即使受蔭便利,也該有點覺悟,否則這些反式脂肪終要反噬你。

阿姨看來超過六十,她嬌小,聲音響亮,那些年紀更大的她都叫人阿姊阿兄。阿姊有一次坐在你旁邊,看著你定睛看某報A版新聞,她說這家報紙都亂講,你不要看,以前日本人在這裡都欺負我們,日本沒有○○報紙說得好,國民黨沒有那麼壞,台灣很多建設要感謝蔣經國。你知道那是阿姊的年代,你不嘗試在早餐時光細究什麼,你說,你做過報紙研究,多方比較,等一下,我等下就不看了。一次你帶伴侶去那吃早餐,像見家長,阿姨跟你才不熟悉,沒那麼可怕,她可熟練極做為街坊一定要扮問東問西的角色,「這你太太嗎?」不是啦,女朋友。你開心、她開心、她是故意討人開心。如今是沒報紙好看了,反式脂肪再也不以那店的模樣試圖侵吞誰了。

你以為菜單上的東西點不盡,可你食性狹隘,只有魚堡蛋、烤煎蛋、蛋餅能從你點菜的嘴上脫出,終於還是無聊,但又沒有信心在同一間店內擴展食物版圖,其實怎麼樣都是料理包的替換,素材全來自同一生產線。根本是沒有希望的資本主義,沒有靈魂的食物。唯一讓它們有靈魂的,就是那幹得很有活力的早餐店阿姨。

有一天出門,錢包忘了放錢,餐是點好了,本來要押證件給她,你說你馬上回去拿錢。

你(很可能)是故意的。

(有一部分的)你只是想,這樣以後她就可以叫出名字來。

她說不要啦,反正都認得,明天再拿來就好。

你偏不要,吃完趕緊送錢過來。中溫奶加魚堡蛋,八十塊。

「哎呀,幹嘛這樣啦,好啦謝謝,掰掰、掰掰。 」

她還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店外的垃圾愈來愈多了,看起來是沒用過的衛生紙屑、廣告傳單,被路上的風捲到入店前的階檻一側;掛號通知與信件塞進再也不會被主人拉起的鐵捲門下。有一次你走經過,湊近看了一眼掛號通知上的人名,但那一點幫助都沒有。對,像個跟蹤狂似地,你去找一個找不到的人的名字,你補齊某種缺憾,要知道其他更多細節,知道原來的地址登記的是一家食品行、獨資、核准設立時間是民國76年10月……已成往事的是你搬來這以前的史前史,以後你所在的這裡也有什麼成了歷史。

那天你走前把能丟的垃圾都丟進大橘垃圾桶,然後回頭道別,像平常一樣。在後場的大胖妹(其實是看來四十歲出頭的姊)、整理茶包的叔叔都跟你說掰掰,你知道他們都認得你了。

得知那店再也不開,突然你有些恨,恨你以為菜單上的東西點不盡,恨人事與地景突然被消滅。阿姨倒人會,到頭來也是想不開。店不開,菜單也是盡了,你知道再也點不著阿姨的魚堡蛋中溫奶。你日日走過它拉下的鐵門,階梯上信件愈來愈多,上頭塵埃開始濃重,你的記憶開始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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