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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允元/夢中婚禮

2023/03/31 05:30

圖◎太陽臉

◎陳允元 圖◎太陽臉

媽走後的幾個月,我夢見我要結婚了,她趕回來參加婚禮。夢中我們都知道媽已經不在了,她卻向天借了自己的形體回來。不愛運動的她,要很努力踩踏一架類似飛輪車的裝置發電,直到燈亮了,才能穿越陰陽回到家人身邊。夢中我們一起參加典禮,開心自拍。她還換上當年結婚時的禮服,與爸再拍一次婚紗照。典禮結束後,全家人一起回家煮飯,餵貓吃罐罐,度過美好的一天。夢醒後,我坐在床上哭了一陣子。當時的女友打電話來,我跟她說了這個夢。她問新娘是誰呢?我說不記得了,只知道是婚禮,媽有回來。但是我想,新娘除了她不會有別人吧。彼時交往不久,我到東京做研究,她和家人一起到機場送機。一年後妹妹的婚禮、媽媽的告別式,她也參加了。只是,我們終究沒有走到結婚的那一步。

想來我骨子裡是個濫情的人吧。媽走後,偶爾在KTV唱到情歌觸動我,就會把歌記下,加入未來的婚禮歌單。參加別人的婚禮,也總是當做見習,並在心裡默默排演:若我成為主角,要不要請熟識的學弟擔當台語主持?小時候的舊照片還在嗎?新郎要不要說話?當我回神,看見雙方父母偕同新人進場,這一刻總是讓我熱淚盈眶。倒不是為了朋友成婚而感動,而是我總忍不住想:媽也很希望看到這一幕吧。如果她在,不知道會笑得多開心呢。

媽過世前兩個月,才參加了妹妹的婚宴。媽是不喜歡社交的人。與不熟識的人同桌,總是客氣而尷尬。她也不愛拍照。忘了什麼時候開始,拿相機對她,她總是慌忙閃躲。但是在妹妹婚宴那天,她神情愉悅,穿著不久前與爸到老城區特別購置的設計師款洋裝及棗紅色小外套,別上胸花,在鏡頭前落落大方。

那大概是媽少數幾張面向鏡頭的近照了。布置靈堂時,我只能從那天的照片選出一張,做為她告別式的最後身影。

夢中的那一場婚禮,我在心中預演多次,卻不曾舉辦。

與後來成為妻的欣決定結婚時,我們只在賃居地的市公所辦理登記,請證婚的兩位摯友到北海岸吃了一桌海鮮,就算完成儀式。倒不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辦婚禮,我們也知道丈母娘其實有期待。只是我和欣並非重視形式的人,且疫情起伏難定,加上忙碌,也就暫且將此事擱置。後來丈母娘說:「不辦也沒關係啦。不要讓你們年輕人那麼累。」我們一度懷疑有沒有聽錯,卻也鬆了一口氣。結婚週年前夕,我們趁著給欣的奶奶祝壽回到台中,參加家族聚會。大伯母為欣畫個淡妝、戴上俏皮的皇冠與頭紗,讓我們在親族的見證下正式拜別父母,婚禮一事算是結案。

欣不曾與媽見過面。媽在世時,我大概也沒有提過她。我們就讀同一間研究所,甚至還是同一位教授指導,算是同門師兄妹。但我博班入學時,她已把碩士學分修畢,幾乎不在學校出現。認識七、八年,我們至多就是偶爾會在國際書展、座談活動遇見的臉友。打過招呼後,就不太知道說什麼了。寫博論的最後階段,共同熟識的朋友邀大家到他家聚餐,我正好完成重要一章,出門放風透氣。當時她在桃園某地方文化館工作,下班後也來了。朋友家書多。她蹲在書櫃前隨意瀏覽,取下一冊,坐到電暖器旁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也不管其他人正起鬨著要直播烤烏魚子。愛吃如我,自然跟著大家到廚房湊熱鬧。烏魚子烤好了,發出高粱的迷人香氣。眾人如抬轎般簇擁著烏魚子走出廚房,她還坐在客廳看書。

「劉承欣來吃烏魚子啦看什麼書!」朋友喊她。

交往之後,我偶然提起此事,說那時覺得她看書的樣子有點可愛,才去找她講話。她抱怨,朋友老是把一堆熟的不熟的人揪在一起,根本莫名其妙。她沒電視可轉移尷尬,只好看書。

「不過妳一開始超難聊的啊。」我說。「根本南寮漁港。」

託朋友的福,我們莫名地走在一起,並在他們的見證下登記成婚。不知是不是巧合,聚餐那一天,正好是媽媽的生日。欣的生日也在幾天之後,說來同樣是水瓶座。夢中婚禮那位面目模糊的新娘,我想並沒有特定指涉誰或者不是。因為媽說過,無論我愛誰,她都祝福。

如果媽還在,我想我會很樂意介紹欣給她認識。

雖然已經無法實證,但我總覺得她們會合得來。兩個都是慢熱、不愛社交的人,但相對來說,也沒那麼多的修辭與表演,以及不必要的勉強。最初當然是勉強的。畢竟再怎麼說,除了我這個連結點外,她們本是陌生的兩個人。不過,她們都愛看電視,我想這會是很好的媒介。不必四目相對,刻意聊天。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只要繼續看電視就行了。還可以暫時離開去切水果。媽愛看什麼節目呢?生活實用小智慧的節目似乎是她的最愛。但那也許是不自覺內化的主婦人設所致。美食節目也看。雖然不像爸的嘴特別刁,但看到感興趣的店家,兩人相偕前往、嘗鮮踩雷,也是老夫老妻的生活情趣。她也愛看韓劇。倒不是迷戀美形歐巴,她更喜歡《大老婆的反擊》之類的婆媽狗血劇,邊看邊說韓國人很奇怪,沒事總愛找人談心。媽大學是讀韓文系的。只是當時韓風未起,難得她領先潮流數十年,卻苦無發揮餘地。每次播韓劇時跟她講話,她總是看到出神,僅哼聲敷衍我,想到才突然轉過來問我剛剛說什麼。欣看電視時也是這樣。交往後,我邀她到賃居的小套房坐坐。起初她還翻書、跟我聊天,後來往往就是看一整個下午的電視,天黑一起晚餐,再讓我送她去搭區間車回家。

同住之後,欣第一件想買的家電也是電視。

婚後回台南過年,我也總是想像,如果媽在,我們三個人會一起散步到傳統市場買菜,就像小時候媽媽出門,我與妹妹總是愛哭愛跟路那樣。出了市場,如果遇上賣茶葉鳥蛋、或洋菜凍的小販,我會買一袋回家,告訴欣那是我曾經以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滋味。然後我們三個人會一起洗菜、備料,準備在除夕夜大展身手,端出溫暖豐盛的石頭火鍋。我也希望向媽學做幾道來不及學的年菜。我與欣當她的二廚,讓她知道在疫情的磨練下,我們也能自煮自食。當然,媽也可能大手一揮,叫我們去客廳看電視,廚房的事她處理就好。爸現在就是這樣對我們說的。當她們兩個人漸漸熟識、親近,我也想聽聽欣會怎麼對媽抱怨我。對理智的欣而言,我是過於任性的人。做自己,不聽勸。荒唐乖謬,感情用事。對媽而言爸似乎也是這樣。不太在乎傳統慣習。雙重標準。固執。想做的事一定會做。媽的抱怨,這麼多年我也聽了不少。曾經我以為自己比較像媽,內向感性,謹慎多慮。媽說我們A型的人比較聰明。不要像你爸,做事瞻前不顧後。但是爸說,這叫做膽識啦。長大後,我身體裡爸的基因似乎活躍了起來,成為顯性的存在。有時甚至比爸還衝。爸畢竟在商場打滾,深知人情世故,他的任性只留在家裡。雖然是甜蜜,卻也讓媽吃了不少苦。我的任性就不太受控了。儘管近年遭遇了一些困挫,不得不收斂起老是亮在外面的銳角;當了老師後,也必須承擔責任,學習不讓情感先行。不過在欣看來,我四十歲了卻還像個小孩一樣,易哄難教。

「妳對我很嚴格欸。」有一次我忍不住申訴。

「你是不是沒有被要求過?」她給我一個白眼。

如果欣趁著備料跟媽抱怨我,媽會怎麼回應呢?會苦笑地說他跟妳公公愈來愈像,或是哈哈大笑叫我自己來謝罪解釋呢?

想像歸想像,與欣交往時,媽離開已兩年餘了。婚後,每年媽媽生日,我都會帶一個小蛋糕回來,煮一壺紅茶,放在媽的相片前,與欣雙手合十祝她生日快樂,邀她一起享用。記得有一次,我講沒幾句,忽然情緒一滿,泣不成聲。欣抱了我一下,接續著把我沒說的話說完:「媽。元元很想妳,妳要保佑我們哦。」

那是她第一次跟未曾謀面的婆婆說話。

媽在天上都聽到了吧。

最後一次見到媽,她已在加護病房。雖然事出突然,但看她能夠睜開眼睛看我們,意識清楚,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我說媽不要怕,我跟妹妹都回來了,我們都在。她流下眼淚。我說妳要加油。我們會做好該做的事、照顧自己,妳好好休養,快快好起來。她搖搖頭。好像想說些什麼,但含著呼吸器不好說話。我說沒關係我來猜猜。妳是不是想說──。我連說了幾個她平常會叮嚀我們的事。爸爸與妹妹也加入猜謎,幫她打氣。但她還是搖頭。我急了。探病的時間就要結束。我說,媽,我們愛妳。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再來看妳哦。晚安。她沒有言語。在冷調的白熾燈下,我沒有看漏她的眼角閃著淚光。

轉身離開病房時,儘管不捨,但我們真心以為過了今夜還可以再見。

最後媽沒說出口的話,我想了很久。也懊悔了很久。

媽也許只是要說:我要離開了。

但我害怕聽見。只好假裝不懂,繼續猜著錯誤的答案。

媽走後,我夢見要結婚了,她趕回來參加。也許這就是她想對我說的話吧。

於是夢中的那場婚禮,我不時在自己的心中反覆預演。像古埃及人製作木乃伊,期待逝去的人有一天會再次降臨,重新復活。

然而我也害怕。我光是想到,未來婚禮進場,若只有爸一個人牽我們的手、孤單站在台上,就難過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也擔心,屆時整場婚禮,會不會就我一個人哭得最慘?這樣儀式還走得下去嗎?所以當丈母娘說婚禮不辦也沒關係時,我還真是鬆了一口氣。

但決定不辦之後,我也不能不時時反芻自己的軟弱。

說沒有辦婚禮,或許並不是很正確的。與欣結婚那時,我仍在師大兼課。登記之後的第一個上課日,我與欣到學校(我開新課,她有興趣就會來旁聽。學生們都認識這位年輕準師母),遠遠就看見一位學生站在教室後門。我問怎麼了?她說門鎖著,同學去找總務處處理了。過了一會門開了。咦,不是說鎖著嗎?我帶著疑惑踏進教室,一看,裡面已有十多位學生。地上有用壁報紙鋪成的紅毯、有同學站在椅凳上用雙手搭成鵲橋,還有許多人高舉拉炮,蓄勢待發。他們在黑板上寫著「掉粉大會」,畫我與妻的圖繪、小叮噹、還有我最愛的甲殼類,貼著一個大紅色的「囍」字鑲金。太扯了啦這群學生。我回頭牽住妻,在歡呼聲中大笑前行,接受學生送給我們的驚喜與祝福。來到講台前,我已笑到流淚,但仍先設定好課程投影片,才拿起麥克風向學生致謝:「欸。你們超荒謬的啦。這是稱讚意味。」於是那一天,我就在鋪有紅毯、貼滿大大小小「囍」字的教室裡,上完三學分的戰前東亞現代主義文學專題、以及兩學分的日治時期台灣小說選讀。有些外系或遲到的同學搞不清楚狀況,坐立難安,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我偷笑,不時與知情的學生們交換惡作劇的眼神。下課後,我與欣拆下黑板那個大大的「囍」字,準備帶回家布置新居。最小的一個,據說至今還貼在誠403教室的門板上。

完婚三年,我們終究沒有正式舉辦婚宴。這場由學生們緊急策畫、荒謬而溫馨的掉粉大會,於是成為我與欣唯一一次的紅毯進場。我在心裡反覆預演的夢中婚禮,沒有想過竟是由學生們為我們實現。而總是讓我不知所措的那一幕,竟來得如此猝不及防,甚至也忘記了悲傷。

那一天早上,我牽著新婚的妻的手、在學生的歡呼與拉炮聲中大笑進場的時候,媽也努力踩著踏板,從遠遠的天上趕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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