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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堯子／被子
◎堯子
◎堯子
友人傳來訊息說，抱歉，有點不太確定是否該跟你說，但是我夢到你媽媽了。
那時桌上一片狼藉，各類的資料或疊或坐攤放在桌上，爸爸與他的三個孩子正在釐清著各自需要去辦理的文件隸屬於哪一個機關。我正拿起筆在文件堆裡翻找著便條紙打算記下應該申請的資料項目、國稅局和戶政事務所的營業時間以及車程所需的節奏。
手機的訊息被我擱置，只因治喪期間，許多朋友傳了悼念的訊息過來，大部分的訊息我都滿懷感激地接受，真的，一一地回覆「謝謝」其實也花不了多少力氣，但此時此刻，我並不真的明白我是否需要這些，雖然看到朋友們聊表對媽媽的懷念，還是能多少使我覺得，媽媽的存在還有餘溫，還在大家的記憶裡占有一席之地，可同時也提醒我，媽媽已是過往之人。
我的眼睛很痠澀，二月的寒風吹得我的眼睛激烈地痠澀，那陣子台北空氣不好，氣象APP顯示的氣候總是落在「不宜運動」、「不宜曬衣」這兩項指標。但我得出門，非得出門不可，因為這些事情很花時間。國稅局的辦理窗口有一、二樓之分，窗口上的文字若有似無、忽大忽小，爬上那些階梯、再掃視那些辦理櫃檯、申請書的表格已經讓我的時間不知去向。我的文件夾裡頭夾著一張媽媽的死亡證明書，不知道應該遞給哪一個窗口。
冰冷、汙濁的空氣，死亡證明書在被我反覆取出與塞回包包的動作裡難免摺出一道道薄脆的縐摺。
本不該做這些事的，只是因為媽媽在冰櫃裡頭。本應該是由我跟她一起辦理的，她會走在我旁邊，像是逛菜市場一般地走晃這條空氣冰薄的廊道，隨即我們會說一聲，算了，回家吧，號碼還有那麼多。我們會揚長而去，數落家中淨哭喪著一張臉的爸爸、哥哥、姊姊，我會說，沒錯，把那些文件都燒了吧，很冷吧，我們用灰燼替植物施肥，明天起，它們將更為茁壯。
只是因為媽媽在冰櫃裡，而二月的風很冷，實在非常不像話。
我的頭皮和臉經常是麻的，籌辦告別式的會議、朋友們來捻香時的接待、申請文件的岔路、每週固定一次的心理諮商，我的髮一絲一絲地在冒汗與凍結之中轉換交替，時常我回到家也感覺不到自己究竟過活在如何的氣溫，我恨不得再問一次「媽媽走了嗎？」，但我也沒有問任何一個人，因為我懷裡已經塞滿各類後事文件，訃聞厚厚一疊，想著有必要嗎？這個3C時代。那時呼吸的是一口又一口被冷落的荒蕪，我睜睜地看著混亂的客廳，大家的大衣一件又一件疊在沙發上像一座低海拔的小山。
心理諮商所的小房間很溫暖，在那裡，我絲毫不明白我走進去的動機為何，媽媽走了，而我也該結束這段因為身職照護者而苦痛的階段，我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我已經不需要照顧任何人了，高壓的生活雖也才持續僅僅一年，但又有什麼是比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融化成骨還要更加刻骨銘心的呢？即便是冬天，消融的速度卻遠比夏天時更加透明且乾裂。
友人傳來訊息說，抱歉，不確定是否該跟你說，但我夢見你媽媽了。
手機的亮光在哥哥與姊姊商討告別式細節時的縫隙之中有些刺眼。
我夢見你媽媽在一個很大的廳堂，排列著教堂般的長椅，她坐在最前面，轉頭過來跟我說，她好冷，想請我通知你幫她拿一些被子，我趕忙答應她說好的好的，我會跟他說的，請等一等喔。
「媽媽說她冷。」
「什麼意思？你怎麼會知道？」
「我朋友說他夢到媽。」
「蛤？媽媽說她冷嗎？」
「嗯。」
「……」
「是因為在冰櫃嗎？」
我的腦海裡一瞬間閃過這個念頭──我要潛進殯儀館，打開媽媽的冰櫃，把她從冰櫃裡面搬出來，搬回家，我要把她搬到她的床上，為她蓋上小時候她會在我們孩子在沙發上睡著時替我們蓋的兔寶寶棉被，然後我會在她旁邊，確保她的體溫恢復，確保她身上像冷凍食品的霜都融化之後……她會（不會）醒過來都無所謂……
我一直吞忍這個念頭直到告別式前一天，媽媽真的從冰櫃裡面被殯儀館人員推出來的那天。
告別式當天，我們看媽媽的身體在棺木裡，身體上頭堆滿了眾人前來致意所帶的花，禮儀人員將花束、花朵，錯落且繽紛地安放在媽媽的身體上面，只留下媽媽胸線以上的部分供大家景仰。
我親了一下媽媽的額頭，媽媽的額頭很冰。
姊姊說媽媽的面容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在儀式中要由孝女幫母親穿鞋的那時，她摸到媽媽的腳，像是冰棒一樣的腳，她突然醒了，從錯覺中醒來了。
原來不是睡著了呀。
再見很溫熱，我的臉逐漸從冬季的麻木中恢復溫度，因為滾燙的淚水似乎略有功效，是我的身體在發熱，是我的心在發熱。二月中旬，我看見裝著媽媽身軀的棺木被運行至火化爐的預備軌道上，齒輪運轉，嘎拉嘎拉，媽媽還會冷嗎？倘若冷，為何我沒有把家裡那條兔寶寶棉被帶來，不顧一切地塞進媽媽的棺材裡呢？為何我沒有這麼做呢？
只因媽媽不是睡去了，要是她是，我會幫她蓋著的，厚厚一層，流了汗，她就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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