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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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董柏廷/聲而為女

2023/05/04 05:30

圖◎太陽臉

◎董柏廷 圖◎太陽臉

又一次,我站上台唱歌。

開場前的十秒鐘,我在舞台旁側的簾幕裡,閉眼冥思,將腦海中紛繁的思緒收攏,等待主持人的介紹如塵埃落下,便調整呼吸,將雙腳往前帶送,把自己推進觀眾的視線中央。

當前奏的樂音揚起,場內的聚光燈往我身上潑灑金漆,眼前景象,頓時陷入一片暗,使聽覺變得敏銳。我以耳朵代替眼睛,捕捉場內動靜、觀眾席傳來萬籟。衣物與座椅摩擦發出的窸窣聲、某個誰因為空氣乾燥的輕咳、呼嘯的加油與掌聲此處彼處綻放,場內情緒逐漸加溫。站在喧譁的制高點,我舉起麥克風靠唇備嗓,各種躁動瞬間靜止。

由於瞳孔尚未適應暗滅的光,半盲之間我瞧不清四面景象,焦慮與緊張遂恣意滋長,如潑墨向八方流淌。一陣燥烈掃過喉頭,掐緊聲帶,我聽見自己緊促的氣音,險險鎖喉。想像中的評判言論,是暗中箭矢,懸架覘孔之上,欲發未發。

其實,對於在眾人面前開口唱歌,我存有恐懼。

某個日常的午間時段,我撥電話向咖啡廳訂位。報完時間、人數、姓氏以後,接應的服務生自電話那頭傳來:「董小姐,再跟您確認一次……」在這一頭的我,懸著半點猶疑怔忡著。對方無心的性別稱謂,在我心口上揪起一個微小的疣狀物,正想著是否要糾正他,卻又順水推舟作罷。反正,這不是第一次因為音色,造成他人誤判性別的突發事件了。

青春期時,身邊男同學們喉嚨裡的果核,都隨著突出的小尖塊,慢慢轉趨成熟,從分岔的沙啞音漸漸變成帶有磁性的低頻音色。只有我的喉頭的動靜如常,彷彿被不知名的果農蓋上黑布,抑止了它的生長激素。縱使早已過變聲期,每每開口,本該低於平均水平的嗓音,竟依然維持在細薄裊柔的高音區段。我依然是掐絲的嗓發出拔尖的音,一開口,總會引來旁人注目禮掃射,從那飽含獵奇與怪奇的眼神,讓我背脊發麻,渾身不自在。無法抵抗不擇時而發的騷亂雜音,只能任調侃與挑釁在心底積塵。一次兩次三次之後,地面彷彿生出磁力,我的臉成了一塊鐵,將之狠狠吸引,久久無法摘起。我盡力將自己的聲量壓低、轉弱,拿捏發聲力道,日日練習,時有熟能生巧,卻仍不免為自己與眾聲不合,感覺抱歉。自卑與自信纏成難以名狀的鉸鏈,將聲音拴綁,不知如何安措,只得自己嚥下不甘的疙瘩。

但,沒關係的,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攀著樂曲的節奏,瞳孔漸漸適應曖昧的光線,我持穩運氣,控制喉間小肌群,輕輕推開嗓門,將往事一併推開。當我唱罷第一句歌詞,台底下忽然湧起一陣驚呼,原本打在身上的光柱,轉向往台下掃過。順著光,我看見有人倒抽一口氣後屏息,也有人合掌掩住口鼻、睜著雙眼直直地看。我無從分辨他們的情緒究竟是驚豔,或是驚詫。

由於聲音獨特,容易引人注意,縱使非自願也會掀起小風雲。國中時,因為尖細的聲音,每次開口必會招來個誰在背後帶著揶揄感的複製。刻意扭曲表情姿態,彰顯自模仿功力的丑態,看來總是刺眼的,但我也只得佯裝不在意,速速自他們身旁掠過。

曾經有人指著我的鼻尖質疑:「你的聲音聽起來就是硬裝的,幹嘛這樣怪腔怪調說話?你就不能回復正常聲音嗎?」發話者瞪眼鼓腮,支使我刻意壓低聲音說話,即使我一臉為難,她仍不肯棄械,縮著脖子,示範一次如何壓嗓說話,要我接著模仿。彼此扞格僵持,身邊停下來看戲的人流擴大聚集,我終於因為不自在,耐不住她煩人的倔強侵逼,便縮起脖子,以手掌壓喉頭,尷尬地發出不屬於自己的聲音。

很後來得知,她是另一班,跟我同屬女聲男相娘娘腔的擁戴者們的其中一位。花王身上的荊刺,不知哪來的敏感多疑,護主心切,認為有人想摘奪閨蜜后冠,遂先發制人挫滅假想敵的芽。而我也明白,比之色相,他那剔透的膚、紅嫩的唇、纖長的睫,善睞的眸,美男子形象與細嗓嬌聲的印象合拍,更容易討眾人的喜。反之,便是怪異與噁心的總和。

唯獨在音樂課堂上,是我少數能翻轉處境與心境、多袒露自己一點的時刻。學期末照例舉辦的歌唱考試,我偏挑具有難度的歌曲演唱,〈月琴〉、〈橄欖樹〉、〈海上花〉,不需特別的刻意練習,我就能駕輕就熟、順暢滑躍過每個音符,毫無意外給我奪得全班前幾高分。最後一年,當我唱罷〈我願意〉,原本撫琴默坐的音樂老師,站起身,自曝給了全班最高分,並對著眾人說道:「這位同學的聲音,若在中古歐洲時期會是非常好的嗓子。當時教會的唱詩班不接受女性,因此會將具有純淨童音的男孩們在青春期來臨前去勢、淨身,維持嗓音的純淨度,保持在比女性聲音還要高的音域。因為他們相信,這種聲音才能上達天聽,是藝術的最高禮讚。這樣的歌手,叫做『閹伶』。」

閹──伶。台下投來細雜的騷動和竊笑,伴著賊賊的視線,強調「閹」字的話語,讓原本的讚美蒙上一層灰。下課鐘響起,流水般經過我身邊的同學之一,刻意踅慢腳步,途經我時發難:「喂,閹伶是不是都沒有蛋蛋呀?你有卵蛋嗎?抱著你的卵蛋邊跳邊唱我聽聽看。哈!哈!哈!」三個加強記號打在最後的笑聲上,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疾疾跑開,獨留我像被踩爛的蛋糕,懷著無法說清楚的內餡呆愣原地。

開口常是女腔的我,高中落進了男生班,隱約卻也不意外地被切割成另一種性別。幾些男孩總親膩喚我「老婆」或「妹妹」,那並不帶惡意,而是少年表示親近的諧趣與鬧騰。我不以為忤。甚至在某些爭執的小場合,會因之獲得一種陽剛捍衛陰柔的護航紅利。也稍稍減緩我因愧疚,而生的不安。

細嗓穿插在沉篤的男音之中,嬌柔如一根銀色絲線,偶爾銀涼涼閃現光澤。下課十分鐘,男孩們心血來潮,央我揀流行女歌手的歌曲獻唱,做為他們升學壓力下透氣的餘興節目。一曲唱過一曲,曲終人散時分,我常常得到的是撫慰與滿足表情,心也跟著一蓬一蓬鼓脹開來。我便帶著久別重逢的自信,報名校內的歌唱比賽,在孫燕姿、戴愛玲、宇多田光、梁靜茹、王菲、齊豫、張惠妹之中,挑選難度偏高者應戰。得知消息的他們,一路自練唱、初賽擁伴著我。順利打進決賽的前一晚,在家中打磨技巧,一次一次在高音處轉換共鳴,找最適合發聲的位子。母親聞聲,來到房門邊,戟指著我,皺起眉咋舌一聲,「你為什麼老是不能發出男生的聲音,就不能把嗓子壓低一點嗎?你隔壁班同學的媽媽都跟我問你是不是哪裡有問題?繼續這樣,出去會被人在背後笑。」她上下晃動的指頭,像是法官手上的法槌,篤篤敲出聲響,使我噤聲。

隔天,站在決賽的舞台上,班上的男孩們一湧而上,擠到台前歡呼、搖晃浪花綻燦般的手勢,為我幻造一場小型的明星夢。沒人知道我喉間懸著未拔除的刺。反常地,有好幾顆高音符唱得吃力,始終無法將嗓子安放到正確的位子上。不安地結束演唱,羞愧隨弱下的燈光在心底大鳴大放。退下舞台,等待評審總評,「男生不要唱女生的歌曲,不僅情感難到位、不論聽覺與視覺都頗為吃力。」我築好的堡壘沙一般遭瓦解,垛垛碎石與廢墟,情緒的硝煙粉塵將我包覆,洩氣與不服氣如大火流星噴流而來,灼痛我。

但,只要不輕易觸碰回憶,也大抵都是過去的事了。

切進副歌,曲調漸漸升高。我跟著旋律,輕輕款擺身體,鬆鬆體骨筋肉,預備將打磨多時的婉轉技巧放送,張開唇齒,控制喉部小肌肉,任音色往女腔深處靠攏,愈唱愈高,愈高愈奇,所有人隨著層巒疊嶂,掀起陣陣小浪。

我既壓抑,卻也不甘心。揣著對自己聲音充滿矛盾的情感,進入大學,那時想找個社團參加,被合唱團的招牌吸引,直直走過去。我知道參加合唱團有一個好處,合唱的規則是,依照每個人的音域不同,將眾聲化約成同般聲色,不追求個性,只要求齊整,我既能展喉歌唱,也能在群體中為自己的殊異安妥位子。可是,我沒預料到,入團前,必須當眾單獨試唱,我猶豫推讓,最後仍悻悻然離開。但被撩起的歌唱欲望難滅,不乾脆之人如我,便用電腦的陽春錄音設備,聊聊清唱幾段,寄給團內學長。

幾日之後,合唱團團長聯繫上我,隔著手機,他邀我再度前往試唱。那一端的他,語調昂揚,我為他不假情緒分享聽完音檔後的讚賞,順勢進入團唱。每當我猶疑降聲,難掩懼色時,他總是鼓勵我不用改變原本聲色,只要我抓準一個要點,在保留獨特性的前提下調整發聲位子、避開原本的說話慣性,琢磨新的共鳴方式。我仍不敢大聲鳴唱,只在私底下練習時,一路從戴愛玲、銜上王菲,後趨張雨生,最後逢上樂團蘇打綠竄紅的時刻,我剛好降落在吳青峰的頻率之間,彷彿一襲蠶絲被垂空緩墜,最終躺進溫暖的獨立筒眠床上。

社團迎新,照往例前往KTV。我害怕惡意作祟,於是想以搞笑現身,故意點來蔡閨的歌曲騷弄演唱。如果一開始攤開笨拙與醜態,我就不怕弄巧成拙,我把自己裝進模仿蔡閨聲腔的殼中。倘若嘲笑聲再起,至少還有退路,安慰自己本就是以誇張姿態進行展演。當我滿身汗唱罷,正要撲進滿堂的譏誚與歡鬧之中,首席女高音的學姊開腔:「要唱她的歌不容易,必須懂得各種發音位子。若不是被打造成諧星,她其實很有演唱實力。」

被女高音一個點撥,歸返後,我上癮般在YouTube上一遍遍播放蔡閨演唱的片段,英文日文西班牙文歌,聲樂演歌卡通歌,在不同的場合,用不同訣竅發音,對她並非難事。她甚至不以旁人視其怪而怪,她在癲狂裡充分自由。她為我撥開瘋癲的迷霧,引著想從丑中尋路的我,得見另一種與原生聲音相處與磨合的契機。我一一分析、揣摩她的唱腔,練習收放之間,如何於斑斕處,施之沉緩,又如何在低調處綻放燦爛。

又在某個午後,我一連撥了五、六通電話,自餐廳訂位、信用卡客服、快遞送貨訂單……不同條件給予不同的腔調,一點點向外袒露原本的自己。電話的另一端,一回回以「董先生」回應,將我摩挲得膨膨鼓鼓的。

那麼,我應該可以試著在更多的人面前開口唱歌了吧。

分神的緣故,音偏岔,聲險裂,我假借換氣,旋緊心神,重新以歌聲斧正歌聲,將原本的刺點刻成新的記憶點。喉頭央部彷彿長出微小的犄角,牴觸某種認知的膜。一路唱進尾聲,那些,呈示的、發展的、再現的低語間雜笑聲,隨餘音籠罩我的身影,雲煙般的質疑在心中升起:過去真的都已過去了嗎、我迎來一個能接受我音色的時代了嗎?

將最後一個音拋向遠方、保平的氣息吐盡,我收起麥克風,傾身謝幕,轉身退場,舞台燈光跟著收斂、簾幕漸漸下放。整座表演廳,頓時炸出龐然的歡呼聲與掌聲,久久未散。

我的發聲練習終於可以邁往下一個樂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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