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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來自母親的一封信】 廖玉蕙／叛逆冒險原來都是愛
圖◎徐世賢
【編輯室報告】母親節將至，本刊策畫【來自母親的一封信】，邀請廖玉蕙、林黛嫚、李欣倫、林蔚昀、洪愛珠等五位身兼母職的寫作者，藉由親子對話，寫出身為母親的千滋百味。敬請鎖定閱讀。
★★★
◎廖玉蕙 圖◎徐世賢
Dear Hank：
每每給你寫信時，幾乎都是中宵或凌晨時分。白日的電話或面談分明都沒扞格，但在夜裡難眠的時刻經再三反芻後，幾乎都增生了纏繞糾葛的新意。
前幾日，跟你們夫妻二人對酌暢聊。三人約好，夜裡酒後坦誠相對、百無禁忌；明日天光後，一切歸零，不准銜恨或秋後算帳。這場酒後微醺的對話堪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後至今，我夜夜坦蕩好眠，沒有撩起煙火，我認為這應是一場完整且完美的溝通。
我赫然發現，先前溝通不徹底才是許多誤解的肇因。你劈頭就請我釋疑：「為何前些日子只為我沒遵囑糾正你孫女海蒂臉書上的『海蒂名言』欄目，你就生氣到三個月不跟我說話？」
講起舊恨，我的戰鬥力陡升。我說：「當我提醒你別讓人誤認身為文學教授的我不盡責，任憑稚齡孫女在臉書上狂妄下標，題自己生活感想為『名言』，阿嬤卻未導正。你竟回：『誰會牽拖那麼遠？何況小孩子根本不知名言是什麼？』當下，我只訕訕然掛了電話，並未掛懷。但夜裡不經意想起，卻愈想愈沮喪，覺得分明正面的建議卻沒有受到尊重，懷恨你目中無人。」
聊天當時，你納悶續問：「就只是這樣？」我被逼繼續往深處挖掘，才了然自己生氣的根本所在。先前你們工作忙碌，海蒂姊妹常送過來讓阿公、阿嬤代為照應；如今，工作形式改變，你們得空了，有時間多陪伴小孩，毋須勞煩祖父母。我或者是因此感到失落而變得敏感，覺得被「遠」這個字所傷。你說的「牽拖那麼遠」指的也許是外人不會想那麼多；而我解讀為已不再需要兩老幫忙，轉頭就立刻撇清嬤孫關係為「遠」，未免忘恩負義。我追問的是：祖孫關係到底是多遠？哀怨先前的努力直接被否決，怨你太過現實，翻臉不認帳。我反問你：「為何你怨我不跟你說話？而不是自責你沒先來問候？」兩造當面對質，堪稱「杯酒釋怨」。
模稜兩可的語彙有著不可思議的延展性，若非深究，懵懵懂懂，可能連自己都不曾深思憤怒源自何處而錯過了省思內心幽微眉角可能的錯解。這讓我聯想起我大一時與張曉風老師的一段過從。我懷抱著閱讀曉風老師〈地毯的那一端〉的柔情印象來到外雙溪，把老師當成文學偶像。一日，跟兩位同學看到老師帶著兒子坐在校園的草坪上觀看天上白雲及一旁的溪水。我們驚喜奔去打招呼，沒料到老師拉起孩子的手說：「詩詩，我們走。」起身就離去，留下三個驚詫莫名的失落粉絲悵看偶像的背影。
直到我當了老師、走了一條跟老師神似的人生道路──教書並寫作，有機會跟老師同行，心裡隱隱仍餘恨未消。一回學姊請客，邀我作陪，我斗膽提起當年憾事，老師才輕聲細語說：「我猜測那時我剛當上老師，看到學生過來，一時驚慌，不知如何應對，才慌慌逃走吧！」啊！人生荒謬，莫過於斯，師生誤解如此，親子何嘗不然。多少誤會就是這樣一樁樁、一件件積累而來，得經多少事，才得以長一智啊。
語言的歧義性果然是人生解讀的難題。我記起有一回笑看兩位孫女乖巧靈慧，我歡喜轉頭讚美媳婦Ting：「謝謝妳把孫女教養得這麼好。」當時Ting立刻回應：「媽，你別忘了我是她媽媽欸！」我秒間錯愕，但也不甘示弱馬上提出血統股分論回擊：「孫女的血液中，我也貢獻了些許股分，雖然百分比不及妳。但就如鴻海開股東大會，小股東也可以來鬧場或獻花。我今天就是來獻花的。」聽完我的辯解，Ting笑而不答。但你們離開後，我開始檢討這樣的讚美是否越俎代庖了？我雖自詡開明，但偶爾還是不免被傳統偷襲。我這番謝詞隱約透露把媳婦當成生養機器的傳統威權，分明是《紅樓夢》裡賈母的借殼還魂，Ting或許因此宣示主權來了！
所以，聊天中我掏心掏肺致歉，並自誓會嚴防陳腐觀念偶爾還魂。沒料到Ting立刻當場申辯，說：「對這點，我也有委屈要說。其實，無論親戚或朋友當年聽說我嫁進這個家庭，都不約而同說我運氣太好。剛開始我當是純粹讚美，欣然接受；但這種羨慕的話聽多了，忽然也開始萌生新意而逐漸刺耳起來，『是說我高攀了嗎？』的委屈，開始發酵膨脹。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時生逞強爭勝、宣示主權的念想。」我聽後不禁悚然太息，備感不捨，這些藏身背後的心境，我確實都疏忽了。
夜深人靜，我們都有同樣的感歎：「人生實難」，單純不過的語言原來也可能讓人聽出渾身的刺，像我這種粗枝大葉且覺眾生平等的人，絕無可能有高攀或低就的意識，完全無法識透出自艱困生活的Ting長年層疊的負面情緒；就如同一向和學生沒大沒小親暱相處如我者，如果不是有機會當面向老師傾吐昔年的悵惘，也完全無法理解原來世上竟有看到學生過來會慌張逃跑的老師。
我們談啊談的，不知怎的，談出了過往彎彎曲曲的心事。
你們即將結婚前，我曾夜夢你那位罹癌過世年餘的前女友K前來向我告別。從飛機上下來的她和我擁抱，我還感受到她溫暖的體溫。隨後，她的家人就一擁而上，將她帶向遠方……夢醒時分，悵然若有所失，我在黎明寫下一則短文。沒料到，當時你正交往的女友Ting居然因此轉身離開，甚至避不接電話。經過多方尋找，在聯絡的電話裡，我跟Ting婉轉陳辭，說：「兒子和妳即將開展新生活，我自然歡喜不迭；但難免將心比心那位失去女兒的母親的感受。我的兒子要迎接嶄新的未來，她女兒卻提早與世長辭。如何讓心碎難癒的母親在得知訊息的那刻稍稍得到撫慰，是同為母親的我深層的考慮，我寫文章志在彰顯重建幸福的未來，並不代表對過往的遺忘，那是一種跟過往的惆悵告別。」我記得Ting哽咽回我：「我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贏不過死去的人。」
話說至此，Ting忍不住插嘴補述當年的狀況。她記得那是一個酷暑的夏日，你和她在書房對坐，看完那篇文章後，空氣瞬間在屋內凝結。你沉默一整天，她束手無策，不知該離開？還是繼續留在那兒？外面很熱，屋內卻好冰冷，長時間陪伴你療傷的她，感覺彷彿應該要選擇離開這一段感情了。如果你們去結婚，有人可能會質疑：「我們還在悲傷裡，為什麼你就可以迎接下一段的快樂？」那樣的聲音不停地在周邊耳語，你們完全無法消化。我的那篇文章一出來，猶如雪上加霜，你們差點禁不住，以為除了分手，已無路可走。
啊！難道我思慮不周嗎？我以為K和癌症奮戰的整整一年，你陪伴呵護堪稱自始及終，我們全家人也投入了很多的精力，在已竭盡所能猶然無法挽回的情況下，身為母親的我覺得事已至此，人生還得往前走，姻緣來了，也不要錯過。人生豈能做到面面俱到，但求無愧於心。只是沒想到對猶如置身熱鍋中煎熬的你們，我缺乏的是感同身受，而這可能也是你們必須自行整理、消化的人生難題，我愛莫能助。
幸而人生容許補恨。在海蒂出生滿月後，你們夫妻倆帶著孩子前去拜訪K的母親陳媽，陳媽情緒激動說：「謝謝你們今天來。」Ting抱著孩子對著陳媽說：「叫奶奶！」讓陳媽瞬間老淚縱橫。其後，你們雙雙前去祭拜K，Ting自承去得稍晚，是當年不夠成熟，我倒覺得自在圓滿，值得嘉許。
那日，媳婦問我對你的期許是什麼？我說：「不必高成就，平安幸福而已……只是看起來你們正從事著我們所陌生的高風險行業，讓父母隱隱感受冒險的不安。」你笑回：「我活在一個不錯的家庭，從小爸媽就對我們很好，我覺得很幸福。但是在這個同時，我還是想要變成自己，我不想步父母後塵，譬如媽媽的教書、寫作；爸爸的科學研究與繪畫……我想另闢蹊徑，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活出我應該活出的樣子，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我覺得這樣就是我愛你們最好的方式，讓你們覺得驕傲。」
雖然年屆七十餘，我還時時覺得猶有許多進步的空間。原來我們以為你在工作巔峰狀態時棄業壯遊、高價租樓裝潢經營「行冊餐廳」、現在進行「只能喝酒的圖書館」的Podcast……等等讓我們成天心驚膽跳的所有叛逆、冒險犯難，都是你對我們的愛！真是始料未及。看起來，我還得另找時間進一步和你溝通。我得承認：再怎麼有同理心，人都有未盡之處。
祝福你的努力真的成為我們的驕傲。
（可是我和你爸明明只想要你我都平安過日子就好啊。）
媽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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