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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靈/肩帶盤轉如髮辮叢結

2023/05/17 05:30

圖◎顏寧儀

◎張靈 圖◎顏寧儀

1

午後,韻律教室一撥新生跟著拉丁鼓聲踩踏腳步,女孩牽著女孩的手,點踏,點踏,退進,嬉笑著,愉悅的吉魯巴。

配合捷舞舞曲,十足爵士風味。普遍來說,吉魯巴是大專國標社最基礎的入門舞科,但若考究起來,它並不在標準舞系統之列,說穿了,這舞種更接近混跡舞廳的野路子,腳步簡單,動作不繁複,臂下旋轉,纏繞梳頭,幾路套式很容易讓初學者上手。在這以傳播學院起家的大學,國標社曾經盛極一時,那時連入社新生的體態都必須篩選一番,若人員全體到齊,還得租借大禮堂方可容身呢。

每當練習告一段落,安娜學姊總會閒談往事。高髻長腿,她確實經歷過那段輝煌歲月。

娜姊是圈內小有名氣的職業舞者,多年前也是國標社成員,現今身為盡責的社團導師,她循循善誘地牽起每一位女孩的手,引導著,耐心點撥如何適度借力,反身,完成三百六十度美式轉。總說:「大膽把重心交給舞伴,他會穩住你的。」接著意味深長地瞟我一眼,微皺眉頭,如同打量著搭掛牆沿的輕紗軟綢,半透光,可撫觸,卻是有待裁量。學期過半,大伙忙著籌備期末舞展。為了營造熱鬧盛大的效果,學姊費盡心思,編了一支「嘻哈恰恰」,以女性排舞的概念發想,撩髮,撫鎖骨,甩頭盪胸,蛇腰款擺。學姊一手擊節,嘴上喊出數字拍,不時嗔叱動作落後的社員,聲聲提醒,鎖步,古巴碎步,三步轉,盯住觀眾,微笑。

經常,我蹲坐一隅,負責調控音響,或者搬椅挪凳,替舞團布置隊形轉換的格局,偶爾,被學姊叫喚上前,圈起雙臂做為支架,她搭著我肩背,掌心微涼,汗濕,還有一股綿羊霜脂香。示範交叉迴旋的舞步,誇張地擰轉出腰臀曲線,迴身時壓縮側腹與後背肌,重心左右切換。我專注將重心維持兩腳之間,覺得脊椎彷彿一根鋼管,可依可憑,可拆卸,可荒置,似乎不是自己的。我被動地將重量與學姊斜角錯位,小心持存著那份平衡與張力。我們側面相對,學姊眼線微暈,羽葉狀耳墜輕顫,肢體吞吐,手心溫軟起來,只是眉梢眼角的餘光兀自涼薄,她說,男生就該是一方安分的畫框,你嘛,好似我衣櫃的睡袍,空袖蕩蕩,虛飄飄的。

2

當初一同入社的新生,鬢毛入腮的馬來西亞體保生,以及愛穿低襠牛仔褲,作嬉皮裝束,滿口詼諧油腔的廣電系男孩,他倆早離開社團了。比起我,在學姊眼中,在標準舞世界裡,他們是更剛正沉穩的男子嗎?成為那一方默然而牢靠的畫框,不畏磕碰,摧毀,只為襯托成全另一具身體的姿儀?

團體排舞中,兩人一組的搭檔組合已消弭無形。社內陰盛陽衰的困境由來已久,最初,透過與男校社際交流,尚可合作互補,共同展演。後來呢,新生升上大二,那些通透玲瓏的男孩變成道地鬚眉男兒,渾身洋溢費洛蒙氣息,男孩牽起女孩的手,開始認真扮演男人,青春作伴,他們成雙成對退出社團,退到了更迷幻的溫柔鄉。因此,自從安娜上任,索性一口回絕大半聯誼活動。她自行編舞,仍不放棄雙人舞的傳承,讓女孩扮演女孩,女孩扮演男孩,牽起彼此的手,社員表現若臉嫩生澀,安娜會賣力表演極富戲劇感的媚笑,女孩,也必須扮演女人。經常,我蹲坐一隅,看著安娜被眾多姊妹簇擁,彷彿希臘女詩人莎芙,鳴琴在懷,酣然輕歌,眾人凝聚起異樣革命情感,也許,這兒真的不需要生理意義上的男人,或男孩。

某回社課,學姊鼓勵我一同練習女舞,撥髮撫胸,延頸顧盼,我彆扭萬端,肩頸緊繃,勉強依隨節奏,動作卻益發支離散亂,身旁兩側女生以默契的律動漸漸盪開,韻律教室的落地鏡面,印著霧白掌印指紋,倒映一簇自左右分別隱去的細碎腳步,鬢影交疊向外散溢,剩下脫蠟斑駁木地板。怯怯抬頭,安娜轉過身,眉心蹙然,雙眼卻汪汪莞爾,一種難以自抑的笑意,表裡陰晴,讓那容顏無端洶湧起來。我方寸更亂,舉手落足全然失了法度,在學姊面前,我身體僵硬如石,如木,豈非肖似一方框架?卻不由自主於樂聲中解離崩壞,為了手之舞,足之蹈,摧折委落的零件才是四肢。安娜的臉,好似畫中聖像神臨,而我竟似前身褪蛻棄遺。

漸漸領略,這兒所欲求的,不是本分的男孩,不是使壞的男人,這兒渴望懂得扮演女人的男子,煉成玉筋繞指的身段,裡頭還要一根傲然沉雄的脊梁骨,剛柔相濟,正如安娜凝立眾人之前,彷彿女帝,自在展現龍姿鳳儀。在她眼皮子下,異常弔詭地,我錯不在笨拙,錯在過度馴良,絲滑隨和,半透光,不扎眼,沒有芒刺與毛邊,反而瞧著不順眼。

然而男兒身,能挑能扛,回想初次見面,安娜就拉我去西門町金鼎舞廳觀賽,順道採買社內用品,不知為何,興致勃勃挑一件拉丁練習裙要我換上,波浪荷葉皺褶,鑲紅邊,似金魚尾。轉一圈,再來!逗得老闆娘笑得嘴角流涎,爽快附贈鞋刷一柄,止滑粉數瓶。安娜瞅著我足脛,語氣誇大地驚歎,哎呀,真白,一點兒腿毛也沒有!眼神灼灼,分不清是褻玩,羨妒,還是別的什麼。這些調侃揶揄,也算一種偏私的愛嗎?一廂情願自我寬解,踩著學姊修長的背影,我像招搖的耶誕樹,肩披腰掛,雙手晃蕩滿串雜貨。

3

舞展前兩週,一人練習基本步,繞著小小韻律教室走rumba walk。推送脊椎向前,肩胛摺合,擠壓側腰與肋骨間的肌肉,扭轉收腳,上步。機械式的動作分解讓人心安,即便運作模式如此陌生,對鏡,霧白指印讓臉孔也模糊起來,恍神間,手機傳來安娜短訊,說身體不適,帶些食物到她住處。微微錯愕,我,竟無害如斯,得以登堂入室。

進屋後,順手將熱食擱在桌沿,進浴室洗手,一著急卻蹭翻垃圾桶。看那滿地肉膚色膠帶殘屑,棉花棒沾染睫毛膏;粉底液、亞麻綠眼影以及杏桃色唇蜜混凝在一張濕紙巾,與舒展如蕨葉的衛生棉交疊,色澤瑰麗而飽滿。我心有哀憐,遞給學姊一包巧克力,她捧著默默咀嚼,任憑熱騰騰滷味在一邊涼去。

用畢甜食,安娜臉色紅潤些許,起身,伸出右手,要我帶著她跳一段。這是第一回,我搭著女伴的手,自作主張進退的步調,沒有歌手的吟唱與鼓點,安娜完全聽任引導,視線低垂,似有所思。我才發覺,赤足的學姊並沒有平日那般高䠷倨傲,卸除高跟舞鞋,她與我共同踩踏冰涼方格磁磚地,腳趾頭指甲油脫落,暈著紫黑瘀痕。

抬眼,床頭櫃縫隙露出一截裙角,紅色滾邊。

我的分心引起安娜注意,咳嗽一聲,和我交換方位,眼神又犀利起來,右掌輕輕掐住我的手肘,前進上步之時,她要我伸展手臂,再多一些:「手肘以下,你的小臂是我的!」目光灼人,我有些羞赧,想像學姊穿著練習裙,轉圈,再一圈,團團波紋甩動,一朵燃燒的熾蓮,將人捲進軸心,成為萬千複瓣之一,多則無害,少亦無損。

雙人舞理想的模樣總試圖逼近那不可能的「一」,那同步的頻率,渡越身體含混的邊界,共構一簇花火,你是我的,你潔白足脛是我,你的肩是我的車輿,讓我移動,開展,讀懂我每種可能的動勢,意念之纖毫。但是,安娜知不知道我也常常凝視著她,正如她檢視我的目光一般?是否知曉我並不甘願當個乖順的男孩,一面單向映現他者面容的鏡子?

裙角飛旋,轉眼間就到了舞展當日。布幕緩緩升起,熟悉的舞曲響起。我待在後台,學姊坐在一旁,長髮綁成麻花辮,舞衣袒露後背,均勻塗滿拉丁膏,散發熱帶果香,原本白淨的膚色變得像焦糖似的,還綴著隱隱金粉。她讓我幫忙理順右肩帶,那是肉色的內衣細帶,不知為何盤轉為螺旋狀,纏捲成團。我依言為之,將衣帶一寸寸反轉,小心翼翼微調著,不知為何,手指似乎打結了,彷彿被織進衣料,甚是髮膚肌理之中,那叢結深處。

不急,等會兒才上台。她開口。

觀眾掌聲響起,女孩們腳步聲簌簌傳來。不急,我長長舒一口氣,鏡中安娜若有所思,拈住粉餅,眼睫怔怔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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