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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柯映安／水流
圖◎唐壽南
◎柯映安 圖◎唐壽南
爸將死狗放入流水。
潺潺河水，波流映月光，僵硬的狗屍包裹在穀袋中。穀袋遭水流擠壓，勾勒出狗身。爸一腳踩在泥地上，半隻腿踏入水裡。鄉下河水清透，此時是春分，泡在水中的腿肚刺寒，他滿頭大汗，雙手捧著狗屍，堅持讓狗屍平穩順流。狗頭向前不朝後，往上不下落，如此應有好的來生。
狗並不是他特意養的。爸晚年獨居田寮，整理原先用做務農時小憩的農舍，清潔、拉電、蓋現代化廁所，滿意地說，住起來舒適。一個年過六十歲的男人，住什麼地方不習慣？他當一輩子的工人，不曾怕苦怕髒。於是選址，挑定了鄉下老家這塊田，與親人商談，將這塊田寮讓給他住。田寮被四面八方的農作物淹沒，旁還有一棵大樹，三月開花，夏日成熟，滿樹芒果沒人撿，砸爛在地，於是狗來吃。
狗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不重要，鄉下野狗多，每過一個時節，一窩又一窩地出生，每塊田園裡總聚集了幾隻。爸反正是一個人，不在乎與狗共享幾顆芒果，有時也拿自己的食物餵狗，最經常是麵包，說狗也愛吃，而且津津有味。爸愛的口味不出是那幾種，十元二十元的大蒜麵包、蔥花麵包、肉鬆麵包，人狗坐在屋簷底下共食，看眼前蒼蠅蜜蜂蝴蝶，各式昆蟲徜徉。來的狗形形色色，但留下來的只有兩隻，爸為牠們命名，這隻叫黑輪。另一隻呢？也叫黑輪。怎麼分？隨便，反正叫了都來。
鄉下人養狗不講究，狗是工具，不是朋友，但爸居住的小寮子，一不用顧門，二也沒門能顧，拴鍊就算了吧，黑輪與黑輪開心就好。爸每日出門，從屏東遠赴高雄工廠上工，回家時，天黑路長，遠遠聽見狗吠。常說狗能辨別主人的車聲，漸漸地，爸也能辨別狗的吠叫聲，在到處野狗的地界裡，清晰認出他的狗。
爸做工僅是因為習慣，沒工可做的時候，鎮日與朋友喝酒、打牌，口袋裡有點錢，相偕上越南店，認識了幾個妹妹，全都對這個滿口檳榔汁的六十歲台灣阿伯沒興趣。爸不氣餒，手機裡一列妹妹名稱，時常噓寒問暖，只可惜無論哪國外語他全都識不得。
盛夏的時候，爸居住的小寮子裡，果香隨日頭蒸騰。老屏東縣田地一塊接一塊，每家水果都在熟成。番茄、芭樂、香蕉、百香果、芒果。爸不碰農地裡的事，僅接手家人摘種的水果，隨手擦了就吃。狗鼻子靈，嗅嗅聞聞，沃土上全是吃食。
曾有一次，爸有奇想，說想買地。他日夜望著這些田，注意到馬路對面有塊空農地，此處偏僻得幾十年不變，開發無望，土地最是不值錢。他想要那塊地也無非是一種懷舊。他也曾有幾塊地契上寫著自己的名字，人生顛簸，後來全抵押給銀行。爸從此不信權威，咬文嚼字的地方，一張口就吃走他半生積累。
爸回家，仍是與兩條狗作伴，大蒜麵包、蔥花麵包、肉鬆麵包。狗愛他，繞著他轉，尾巴狂搖。爸不愛狗。那年代的人，生活是雙手厚繭，談什麼愛？我活著、你也活著，你吃麵包、我也吃麵包，那就夠了。他對狗從不有什麼親暱表現，至多，相伴坐在簷下時，替狗鼻子揮開肥蒼蠅。又或者是雙手穩穩扶著狗屍，千萬注意，狗頭朝前，通向好的來生。
什麼是好的來生？回答是轉世成人。爸相信人身可貴，說的不是能修佛解脫，而是他十幾歲就往加工廠去，每分錢都是靠這具身體獲得的。他酷愛這具身體，索性用壞，一口爛牙、血管裝支架，入睡前，小寮子裡昏暗光線難以辨識數不清的藥袋，乾脆倒出來全吃。一隻黑輪得了嚴重的病，撐到爸回家，見了人才斷氣。狗很深情，爸報狗以水流放屍，說這是「古禮」。其實狗哪裡在乎古禮，爸的儀式早就不合時宜，但他堅持，扛著狗屍往河水裡走。
夜裡放狗屍有好處，首先不引人注目，且魂魄可以目睹一切。另一隻黑輪健在，狗蹄小跑，隨爸的腳步，送黑輪兄弟一程。一人一狗到水邊，泥土濕潤，得小心踩踏。一腳在岸上，一腳在水裡，比如跨渡陰間。
爸滿頭大汗，使狗頭轉正朝前，在白月光的水波中載浮載沉。狗的葬禮哪需看時程，但他仍抬頭望夜空，待到月娘正亮，方才放手。水很快沖走了狗屍，縱他扶得再穩，黑輪獨自走時，仍是搖搖晃晃，左翻右轉，很快不知道那顆狗頭，是否朝著日出的方向走。爸不信佛，於是念，傻狗有夠憨慢。
爸起身時，渾身泥巴，雙手累得微微顫抖。鄉下野狗一窩窩地生，總還會有隻黑輪到來，他希望別再是這隻。生黑輪跟在腳邊，腳步輕快，舌頭外吐，甩來甩去。死黑輪也跟在身邊，舌頭外吐，甩來甩去。憨狗掙脫肉身，至死都情深。
爸回到他的小寮子，快要天亮。鄉下不需關門、也無須關燈，他吃了看不清字的數種藥，上床就睡著。鼾聲震天，田裡不怕吵到鄰居。兩條狗守在門外，沉沉睡著。若夢見狗，他要問，轉世做人敢有困難？再問，是否玩得有夠氣？這可是他一身祕傳，別想太多，玩得開心。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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