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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范亦昕/安靜的耳鳴

2023/05/23 05:30

圖◎太陽臉

◎范亦昕 圖◎太陽臉

我真的很想問他,為什麼那時候要帶著我上酒店?是酒店嗎?還是KTV或者什麼其他的?我其實不太清楚那時候的自己究竟身處何方,只知道我和他的幾個朋友一同處在昏暗的包廂中,四處打來彩色的燈光,有些什麼閃閃爍爍,黑影和光線不斷交雜輪替,忽明忽滅,致使那時的我幾乎看不清楚眼前以及這個世界。包廂內卡拉OK的音量非常大,回音值拉得極高,整個空間迴盪著男人們吆喝、聽不懂的笑話以及五音不全的歌聲,還有一些女子們尖銳的談笑或者低柔的呻吟,所有聲音與雜音竄進麥克風中,收攏整個空間的聲響後又從喇叭放出,揉雜幻化成一種更加巨大的透明夢境,聲音化為夢境瞬間包覆整個空間,而這個夢很接近噩夢,帶來了日後無數的耳鳴。

一直以來有很多事情我不太敢問他,甚至我是不太與他聊天的。能被深刻想起的親密時光並不多,包含幾個睡不著的深夜、我們時常一起去鄰近馬廄看馬的午後時光,以及幾年前一個我們共同在病房裡的深夜,那天我們一起看著電視機裡早已重播無數次的新聞,兩個無話可談的人各自細聲複誦著新聞標題一整夜。這些能被想起的畫面大都很安靜,缺乏對話,很像是一個又一個沒有台詞的沉默鏡頭,所有的風景都有著大片的留白,很安靜,甚至有點太安靜了。

事實上他並不是個沉默的人,相反地他其實話挺多的,他也時常誇自己三聲道流利切換,國、台、客語切換自如的他特別能應付許多大魚大肉、酒水飛濺的應酬場合,這種時候他什麼都能聊,從社會時事、歷史八股、文化文學、鄰里八卦,甚至宗教玄學。大多數人們也喜歡聽他說話,他健談且幽默,人們在酒肉之餘本就該有些趣事在餐桌上流轉,口腹之欲是基本,心靈與腦袋的需求也必須靠某些人的一張嘴來填補,那些從他嘴裡說出、人們聽進耳裡的閒談甚或廢話,帶來富裕豐富的感受從來都不輸滿桌魚肉菜肴。

但怎麼和我一起時,他卻總是無話呢?我一直以來想不透這個問題。

我時常回想他和我對話的場景,想在記憶中找出我們之間是否也有暢快對談的時刻?或者試著在每一個過度沉默的畫面裡頭找出一些裂縫,一些能夠讓情感流過的裂縫,或者一些能從中打破沉默,使其瓦解的裂縫。回想的過程常感到痛苦,因我經常失敗,或者不經意打撈出會讓人溺水的回憶。最常被想起的一段是高三某個下課後的夜晚,我因流感抱病蜷縮在床,距離段考還有三天。那天他終於壓抑不住一切,吼著將我攆出房間,對著我狠狠地說妳就是搞同性戀才會愛滋病,就是愛滋病才會生病,我沒有這樣的女兒。隨後伴隨著一個巴掌閃逝,臉上瞬間感到灼熱,接著熱氣蒸騰,我整個人發燙,世界彷彿一個高壓的鍋爐,一切都在沸騰,包含眼淚。

不確定還有誰記得這一幕,因那天過後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彷彿所有事情從沒發生過一般,幾度我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懷疑會不會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但那天他在一個巴掌後,他承諾從此他再也不會出手打我了,而此後確實他再也沒有出手打過我。

他巨大厚實的手掌,在我臉上掃過後帶來的耳鳴,不時會在生命中冒出細微的嗡嗡嗡共鳴聲,嗡嗡嗡,嗡嗡嗡。某天突然想起來,這些共振很像被他拎著去酒店的那個夜晚,那個光影交錯、聲響巨大到癱瘓一切感受的包廂內,在生命中留下了一些永遠沒辦法抹去的耳鳴感,不時在胸腔裡響起嗡嗡嗡,嗡嗡嗡的共振。當我們處於過度安靜的環境時也總是會產生一種耳鳴的共振感,整個空間充斥著微小的噪音,震動著耳膜與心,每當這種時候我會想起他,想起安靜的他,以及我安靜的耳鳴。

我真的很想問,所以你為什麼那時候要帶我上酒店呢?

他的生日前夕,訂了間鄰近的日料店,一家人難得聚在外頭吃飯,一起開了幾瓶酒,熟識的老闆也熱情招待了好幾支不錯的清酒。酒精催化下大家放鬆了許多,氣氛柔柔軟軟,喝著酒的他笑起來特別年輕。突然之間也意識到了隨著歲月流逝,一桌的我們也早已不是從前的我們,從前無知的孩子現在都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有著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有獨立運作的腦袋,有對世界獨特的見解,也有著因時間而打磨出了更加柔潤的心。於是日子流轉至此,突然之間順著時光的脈絡,我們好像終於找到了裂縫,一道能讓情感流瀉的破口,人生至今好像終於能突破些什麼,將我們一直以來逃避與閃躲的那些攤於眼前,不必感到尷尬或有所虧欠地去審視一切。

他愣了三秒後笑說沒有這回事吧。我說,我清晰記得我們一起離開包廂,走在灰暗長廊的畫面。直至現在閉上眼我還可以看見一扇扇厚重的門背後藏著許多的嬉鬧聲和歌聲,長廊上的聲響很像泡在水裡的船艙,我們都是溺水的人,所有的聲音很朦朧,雙耳包覆著水,耳膜被水壓壓迫著,我什麼都無法清晰聽見,但聲響確實存在。他豁然地笑著看我,沒有再多說什麼。

舉杯,大家一起乾了手上的殘酒。我笑說,我記得那天哭哭鬧鬧的自己,他拉著五、六歲的我,打電話給母親,我不記得說了些什麼,幼年的記憶零碎且殘破至此,再也沒有更多被想起的細節了。但還有一個特別清晰的畫面,我沒說出口,是那個站在我面前打電話給母親的他,瘦高、俊俏且如我一般年輕。

年輕,還很年輕啊那時候。話從他口中緩緩流出,他抿著嘴笑,大家再次舉杯,繼續隨意地把話題往下聊開,閒扯了一些關於酒店的風流韻事,跑業務的弟弟跟著搭上了話聊著朋友、客戶或老闆的八卦奇聞。隔著餐桌我望向對面的他,我看見情感的縫隙擴大,流淌著光。

我知道從前的他太年輕,其實他從來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父親。一名在有點傳統、有點土氣的年代成長的父親,要如何接受與他的認知全然不一樣的社會模樣,並在這個過於創新的時代裡當好一個父親?著實很難,而我也是到了後來才領悟那份屬於他的掙扎與痛楚。也在很久以後明白了我們之間許多留白的記憶,其實都是他以一個父親的身分,所能給予最大的溫柔,比如每一個失眠的深夜,他獻出他的胸膛讓我趴睡,直至清晨,沒有怨懟地讓一個孩子霸占他的軀體以致長時間沒移動而感到痠痛;又或者許多個週末的午後,騎著機車安靜地載著我去附近馬廄看馬,我們倚在圍欄旁望著馬兒吃草或漫步,他毫無怨言地把青春浪費在馬廄的草屑與揚起的沙塵中。

他留給了我一個又一個如此安靜但溫柔的畫面,雖然有著大片的留白,但我和他之間的留白,正好又夾雜著他給我的許多耳鳴,一幕幕安靜的畫面被填滿了聲音,突然之間散落的什麼似乎完整了起來。生命原以為各自缺失的某些部分正好相互被補足,他給了我最獨特的畫面和聲響,並且以他的方式在我生命中完美揉合了這一切,成就了我獨有的關於他的風景。也正因為交雜了一些荒唐、晦暗或難以啟齒的這些,於是想起來更覺得可愛,也更深刻地從中感受到了一名父親內心的艱難與複雜,而那正是他所能給我他最真實的一切了。

至今,我還是很多事情不敢問他,包括他是如何接受這樣的我的呢?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問過,我們仍舊是安靜地在彼此身旁,偶爾給彼此的話語大都是關懷或叮嚀,最常出現的交談仍然是複誦新聞標題,深怕對方錯過一則則的消息。縱使安靜的時間仍然占了大多數,但在流光的日子以來,我能想起和他對話的場景是愈來愈多了,包含了某天他在準備上樓時,突然在樓梯口愣了一會兒,退了兩步轉頭和我說。妳是幸福快樂的比較重要。我笑著看他,沒答話。

上樓前,他欲言又止嗯噎了一陣後,終於又開口。他說,其實我覺得妳真的滿帥的。

我望著他,世界一片沉靜,耳鳴感再度出現,嗡嗡嗡,嗡嗡嗡,有點不確定是不是又是一場夢,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頓時明白了他一直都很努力在學著如何當一名父親,而且至今,做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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