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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伊森/關於紅色信封袋

2023/06/13 05:30

圖◎王孟婷

◎伊森 圖◎王孟婷

美國來的機長老賓過第一個農曆年的時候,問我關於紅包的事,紅包在英文裡沒有恰當對應的詞,只能勉強被翻譯成「紅色信封袋」(Red Envelope)。大凡第一次在台灣過年的外籍同事,對於這個習俗都感到新鮮,當然也有人感到困惑,因為機長上一趟飛機就要發掉十幾二十個紅包,除夕到初三下來,紅色信封袋常常不夠用。沒有人知道機長發紅包這件事是怎麼約定俗成的,但多年來它就這麼存在於華籍的航空公司內。

壓歲錢的概念太難以解釋,我只好簡略對老賓說紅色信封袋有討喜的意涵,但是內容物可要講明白,機長給的紅包不能多也不能少,通常就是一百塊新台幣,討喜的紅包給多了破壞行情,給少了又難看。一架飛機十幾個人,偶爾有機長在某個紅包裡放個兩百塊,拿到的算是好采頭,這種情況是可以的;但每個紅色信封袋裡都放二十美金或兩千日幣就太超過了。當然也有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的楊朱一派,機長不給紅包沒犯任何法,但這節慶日的工作氣氛就這麼毀掉;最慘的還不是機長本人,而是同飛的副駕駛。

機長照江湖規矩要給紅包,至於副機長要不要給,就很玄妙了。通常報到兩人見面時,老的會說我有準備,你小子自己看著辦。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剛上線的小副駕駛時,跟一個老墨機長飛了整串過年航班,年節加班機多,飛行員與空服員萍水相逢,一個落地後彼此分道揚鑣,要再與別的空服、飛行員交錯會合,同一天之內再各趕各的飛班,紅包根本就給不完。靠空橋客人下完後,機長先出去了,我留在駕艙中整理文件,一個資深的空服員跑進來,抓著一把重複利用多次的縐摺紅包袋,隨手甩在儀表板上:「年輕人,你看著辦吧!」我當時真是年輕人,個性也真稜角,瞬間伸手把自己識別證遮住反問:「這位姊姊,請問我叫什麼名字?」那姨娘當場愣住,空氣僵結了數秒。那幾秒之內我心裡左右猶豫數次,後來想大過年的別跟自己過不去,便緩緩從外套內袋抽出一疊嶄新的紅色信封袋,乾笑說道其實我有準備。她老娘臉一融化,像媽媽桑那般笑容綻放,滿臉堆歡跑進客艙,按下廣播鍵吆喝著小教官要發紅包了。當年資深空服員的月薪比小副駕駛還多,晚輩給前輩紅包也不倫不類,圖的也不過就是「上道」兩個字。

我想起《西遊記》裡,唐僧受九九八十一難,十萬八千里迢迢走到西天極樂大雷音寺,終於要取得真經歸東土。沒想到在寶閣前引導的阿儺、伽葉二尊者,問唐僧要「人事」,掯財一番。唐僧師徒四人走了十四年,窮寒路遙,雙手空空,阿儺伽葉二尊者竟選了白紙滿冊的無字真經戲弄他們。師徒一狀告到如來處,世尊反道:「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唐僧只好拿出太宗皇帝御賜的紫金缽盂,雙手奉上給阿儺,才換得有字真經。年輕時看不懂這一回,佛祖怎麼會向人要買路錢?很多年後,才理解到阿儺伽葉跟唐僧討的是人事,吳承恩筆下寫的是人情與世故。

年節期間,整個天空中的無線電裡,飛行員與管制員總是以英文互道「Happy New Year」,落了地人跟人之間也是滿口「新年快樂」,老賓想接地氣,問我中文裡新曆與舊曆年之間,有沒有不一樣的說法。我教他「恭喜發財」四個字,他把這四個字轉成羅馬拼音,在群組裡發給大家,看到的人都覺得很高興,中華文化得以發揚光大。老賓卻問我,為什麼我們自己反而不講恭喜發財,都講新年快樂。是啊!為什麼大家現在都不愛講恭喜發財了?是怕下一句會有人俏皮接口「紅包拿來」,然後身上沒帶紅包感到尷尬?還是覺得講恭喜發財太老氣,大家某一天集合起來開會,寫下會議紀錄後,就決定不這麼說了?然而以上兩種狀況在外籍人士身上都不會發生,老賓他一個白人會講句恭喜發財已經夠了不起,沒有人期待他聽得懂紅包拿來,或嫌他老氣。

日本過的是新曆年,「恭喜」的說法留在日文裡,但是去掉了發財。如果在紅包袋上寫上「謹賀新年」四個字,日籍同仁會發出溫馨一笑,而這四個漢字台籍同事也完全看得懂,絲毫不突兀。日本跟越南也有給壓歲錢的習俗,日本稱為「御年玉」,但用的是白色信封袋,也就是「白包」。不僅過年用的是白包,甚至婚禮出手的也是白包,我曾經提醒日籍的機長,在台灣有機會包祝儀的話,信封袋的顏色千萬要搞清楚。至於婚禮紅包為什麼一千六會跳三千六,再跳就是六千或六千六,這種非倍數非質數的規則牽扯到複雜的人際關係,乾脆就把它當成沒有理性的數學公式背起來。我也跟老賓說參加台灣婚禮不用包多,親疏有別,禮多反而怪,外籍機長也不會在台嫁女兒娶媳婦,進不了婚禮經濟學的輪迴,就當做買張餐券嘗嘗看台灣桌菜,若是吃到流水席辦桌就更顯風味。

煙火若在航道中綻放,危害到安全,一點都不浪漫,然而台灣經常在放鞭炮,甚至曾經把半個中正機場(桃園機場舊稱)燒起來,沒有飛行員沒被嚇過,於是老賓問我是否每個節日都放煙火。放鞭炮當然有時有地,每個節日也都有該做的事,可惜寒食清明與端午節在英文裡只能被翻譯成掃墓節與龍船祭,介之推與屈原的原始國籍,他們靈魂堅持到死所對抗的事物,現代華人都不見得理解,我更無力對老外解釋。最後只好對元宵、中元、中秋這些所有在半空中會見到煙花綻放的美麗節日下一個結論:一切都與月亮有關,Happy Lunar New Year與Happy Chinese New Year,新月年快樂聽起來比新年快樂有魔力一點。而我心裡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彆扭,過年時別人歡喜對我道「新年快樂」,我喉頭總會哽住,沒法下意識從嘴巴裡回出「新年快樂」四個字。若知道對方會說閩南語,我就回恭喜發財。嫌發財俗氣的話,就只能詞窮回答「恭喜新年好」,或甚至只說「恭喜」二字。總覺得自己一旦在農曆春節口出「新年快樂」這四個字,就是放棄了某種東西,這種放棄跟決定在每個節日都放鞭炮那種感覺一樣。

我想起《西遊記》另一段采風寫入的民間傳奇,玉皇大帝敕旨涇河大龍神司雨,規定要「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四十八點」。龍王為了跟卜算先生打賭,偷改了一個時辰,雨水剋了三寸八點,結果被宰相魏徵在夢裡處斬,一顆斷首龍頭嚇得太宗皇帝失魂,夜不得寐,只好讓秦叔寶尉遲恭大將軍守門到天明。玉帝斬他的理由除了抗旨以外,主要還是龍王不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雨水驚蟄,白露秋分,四時本就有序。而我們需要涇河龍王被斬,才能讓二將軍成為門神春聯的固定班底,才能嚇死太宗到十八層地獄走一遭,太宗才能帶著魏徵寫的介紹信下地府,託酆都崔判官討人情還陽,陰間路上再商借相良一庫房紙錢撒奈何橋冤魂。回魂返陽後,太宗要還相良那一庫銀,得賜死劉全,讓他頂著南瓜下地府還十殿閻羅人情;更要發願水陸普渡大會,尋一西天取經人,才有玄奘,才有我們期待的《西遊記》。一切的一切都環環相扣,每個轉折都是規矩與世故。我不禁覺得,涇河龍王改時布雨的決定,也許就是一種「新年快樂」式的放棄。

有人愛給紅包,也不見得人人都願意收。少數好大喜功的老機長,過年時身上總是準備幾十個紅包,見人就發。大多數同事本就非親非故,遇到不貪圖小錢,又不想跟你互動的人,你擺機長派頭更尷尬,古語說「不逾節、不侵侮、不好狎」,一切行禮如儀就好。記得疫情的前一個春節,飛機落地門打開,空橋上接送旅客的地勤自己做了首打油詩上來,拱手向機組拜年,只差沒像舞獅一樣用嘴巴把紅包接走,逗得座艙長張口笑開,那種讓人發思古幽情的可愛景象現已少見。又有伙伴到神州大陸飛行,說機長過年給紅包可用支付寶打,又方便又快,疫情期間還可減少人與人接觸,大家可以仿效。我想我是做不到的,就像說不出新年快樂那四個字那樣,還是花時間下慢工找疊紅色信封,往東北亞放日幣,往東南亞放泰銖坡幣,越洋放些歐元美金,老派不見得是必要,然而龜以為畜,人情不失。

關於紅色信封袋,我最後想起來跟老賓提醒的,就是千萬別撿地上的紅包袋,至於理由難以解釋,總之你別撿就是,那是另外一種規矩,希望我沒有機會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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