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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蕭熠／不忙
圖◎徐至宏
◎蕭熠 圖◎徐至宏
陳阿姨在家裡醒來的第一件事情是擤鼻涕，她會打好幾個噴嚏，然後伸手去抽那些衛生紙。她的手指感覺到那些柔軟的紙刮過紙盒，類似布絹一樣暫時抵抗著拉扯，然後在她的手裡揉成團，像餃子，包裹著她自己製造的黏液。
陳阿姨到廁所去，一片朦朧朧，她在天光下洗了臉刷了牙。戴上隱形眼鏡，仔細化了口紅，這時候她還不是陳阿姨。
她移到廚房，先生和女兒都在準備中，面無表情地水平游移著，拿這個喝那個，吞下這個，臉上露出忍耐的表情，然後拿著包包突然間在門口消失，像被發射到外面的世界裡。
陳阿姨便輕移到她的臥房裡，換上黑色的運動服。她走到廁所再抹去口紅。家裡的狗小白，跟著她，蹲踞在門口，望著她，疑惑地搖著耳朵。
她面對著鏡子說，唉呀小白，我很快就回來了啦。
她把都是紅痕的衛生紙沖到馬桶裡，步到門口去，戴上帽子，保溫壺放進包裡，揹上背包。她踏進運動鞋說，很快啦。然後門在她身後關上。
陳阿姨坐上捷運的時候，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要去運動的人。她的方向向郊區，與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相反而行。她想過如果，不小心真的被女兒，先生碰到的話，誰知道有沒有那一天，她就說，那個阿分啊，以前那個賣珠寶的那個，找我去運動啦。如果不小心被看到包裡面的圍裙和手套，她就說，然後去阿貴家做手工藝啦。
她也沒說錯。以前她們真的去阿貴家做手工藝的，做餅乾，做和菓子，做花染，弄得手指甲裡都是紫紫藍藍的。覺得無聊又找老師來學日文唱歌，唱台語歌，辦比賽。坐車去山上看花。都做過一圈了。還是無聊。啊，就很無聊啊，沒事做。
然後阿貴有個朋友在一個人家做管家，就問阿貴，他們家在找人做菜，妳要不要來？
她那時候有聽到，她和阿貴都要笑死。阿貴如果做的東西可以吃的話，那她就可以開餐廳了，誰不知道她做菜好吃有名聲。
那妳來啊，事情很輕鬆，一星期才兩天哪，一個月四萬。
她模模糊糊中，說好啊我去。阿貴的朋友來載她去試做。車子往郊區騎了好久，本來是汽油味廢氣味，後來就是澀澀的青草味道，風大得臉上都是頭髮，她在後照鏡檢查。阿貴的朋友，阿蓮說，可以了啦，我們先進去。
阿蓮還是先按一下門鈴，再拿鑰匙開門，只是第一道的鐵門，到裡面再一道門，用指紋辨識，再一道門，之後她頭已暈了。
年輕的主人正等在門旁邊，戴著眼鏡，個高，笑容開朗，臉似有金光使她不敢直視。
陳阿姨，他開口。她愣，從沒這樣被叫過。
陳阿姨，這是我們家。我們喜歡在家裡吃飯，喜歡家常菜，那就麻煩妳來做一餐給我吃。我太太不在，她吃素也就不麻煩妳。
陳阿姨便走進來了。她的腳上穿的是剛才阿蓮放在地上給她的拖鞋，皮的質料，她腳心的汗滑溜滑溜的。年輕的主人踏在地上，腿上肌肉糾結。光著的腳在水泥地板上踏出呵氣一樣的腳印來。
陳阿姨戰戰兢兢地和阿蓮去了，走走走了好遠，穿過宴客用的大桌，穿過了燈應聲而亮的長廊，穿過了儲藏室，到了一處銀光閃閃之地。阿蓮低聲說，這裡是冰箱室，裡面有兩台冰箱，兩台冰櫃，無聲無息的。她說那在哪裡煮，阿蓮說就在這裡，有兩個爐台，微波爐烤箱，氣炸鍋，水蒸爐都可以使用。冰箱裡的東西也都可以用。阿蓮把冰箱打開，一個裡面都是瓶瓶罐罐的醬料，都是英文的商標。她拿起來看看。另一個都是蔬菜和水果，打開來花團簇簇的，兩個冰櫃裡一個是切片好的肉品，密封包裝起來，一包包滑溜溜的，乾淨整齊毫不似肉。另一個冰櫃，阿蓮的聲音壓低，她只能細細聽見那窸窣的聲音。主人喔，有時候，會和朋友去……
去什麼？
打獵啦，他好多奇怪的朋友，就帶一些打到的……
阿蓮似覺得太難說明，便霍地打開那冷凍櫃，陳阿姨眼前一暗，伴隨著白煙，一隻巨大赤裸的野獸橫陳在櫃內，凍得僵硬。
夭壽喔，陳阿姨說，那是什麼啦。
說是山羌啦，還有鹿啦。
她和阿蓮兩個人忍不住吃吃笑起來。夭壽骨，這些人，說有多怪就有多怪。
陳阿姨的工作就定了，每週來兩次，煮中餐，整理冰箱和冷凍櫃。
其他時間他們吃什麼？她問阿蓮。
還有一個真的大廚劉師傅啦，妳不用操心。
她就有點心酸酸的。劉師傅煮的是真的菜，她看過他進去屋子裡的主廚房，白晃晃的，裡面好幾個爐台，煙霧蒸騰的，還有兩個打下手的。她就是在冷藏室附設的小廚房裡，那主人也奇怪，就是吃一些健康餐，一片鮭魚，兩隻雞腿，一杯甘藍菜，一杯烤堅果這樣，好似餵畜生。她弄好之後送出去，那主人就坐在台前，邊在手機上看著什麼邊等著，有時候居然又叫了外送，從外面滴滴答答地弄了大腸麵線之類的東西來吃。
那個太太中間也會回來。忙忙又出去了。看不出來幾歲，從二十到三十五中間都有可能。身材不盈一握，一頭黑直髮。總是緊的運動衣褲。有時候突然洋裝宴會包。欸阿姨，看到她們就輕笑一下，然後消失。陳阿姨覺得她怎麼不陪陪先生，陪陪小孩，在忙什麼。阿貴說總之她很忙啦，她沒有不忙。小孩也很忙。阿貴說。
要忙去參加生日派對，去朋友家，去學英文圍棋體操畫畫桌遊。
陳阿姨看過那孩子，瘦津津的，臉白白的，手腳一定都是冰的。
女兒小時候也是瘦，頭髮綁起來一小把，可憐巴巴的，她那時候和先生也是分頭忙。忙忙忙。女兒送婆婆家。兩個禮拜見一次。有一天她要把女兒放回去，女兒哭著不要，她也是煩，說說就想打下去。突然看到那短褲太寬大，露出的兩隻腿那樣細，後面都是蚊子包。後腳跟好髒。她就把女兒帶回家了。
再想辦法吧，她想。就帶在身邊，做可以做的事情。什麼事情都可以。後來，家裡就慢慢好起來了。
那年輕主人叫她把大腸麵線倒出來端給他。主人可能沒事，站在她頭後看著。陳阿姨緊張得頭嗡嗡響著，把頭上那些壁櫥都打開，都是瓷器，玻璃，透明的，各種色或花的。她往上看便白花花的一片，頭暈眼花的。好不容易搆到了一個綠色的大碗，往裡面倒的時候便覺得不行了，不行了。
陳阿姨便沿著碗櫃蹲下來，主人走過來湊近看，她心中充滿害怕，然而有欣慰的感覺。好像她跳脫那些碗，清潔劑，進入了主人的眼中。
陳阿姨妳還好吧？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送妳去醫院？主人的聲音依舊磁性平穩，阿蓮也過來，一副她很不懂事的樣子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帶她去，我帶她去。
在地下室等司機的車回來的時候，陳阿姨覺得頭很重，鼻子上的冷汗直冒。但還是忍住頭暈，在手機上拍下好幾張車子的照片，藍色的，綠色的，紅色黃色，高的扁的，都嶄新閃亮，都靜止而充滿動作，陳阿姨拍個不停，手機裡是那些車子的倒影。就像看到冰櫃裡的那隻獸。本來跑著叫著，現在死了下來。睨著她。陳阿姨喘不過氣來了。
陳阿姨回到家倒在沙發上躺了好久。家裡有種米漿的味道。她人不舒服還是聞聞嗅嗅，不一會就坐起來把窗戶打開。那是傍晚，遠方有聲音，像鐘聲一樣傳來。
她像心落了地一樣起身來，打開自己家的冰箱，裡面有空心菜，有絞肉，有菇。她便布起了油鍋，油倒多了，火便開得大了一些，她就感覺到熱氣和光亮在臉上。陳阿姨感覺到了手的融化和腳的融化，原來有的那一些讓她僵硬的寒意，開始融化。她手腳一靈便，便有更多花樣。再開了冰箱找出底部的醬瓜，用水泡了切片，和絞肉加醬油和紅糖炒到乾乾的，這個配稀飯很好吃。
她又撈了蛋兩顆三顆出來，用大油，小火炸成蛋酥。這才好吃，陳阿姨變得興沖沖的，額角都見汗了。把蛋酥放到剛才的絞肉裡炒。那個油香得不得了，留下來炒飯。又起了一個鍋煮沸水，把米倒進去，之後會變成稀飯，黏稠稠的。
女兒問過她怎麼煮稀飯，一直攪一直攪嗎？哪有時間。女兒什麼都看手機，裡面總有一些妙方，放一根鐵湯匙。加一撮鹽。總是有省時間的方法。
稀飯就是需要時間，什麼都需要時間。她不急，也不去開蓋子。她煮得很有經驗，知道那緊閉的鍋裡面忙得很，米正在開花，水正在收緊，變厚。她走開一點，假裝她沒有在等，最要緊的是這個。就要在不知不覺中，稀飯才會做好。
女兒和先生回來。說家裡怎麼那麼熱，好多菜。她說對啦快吃，想了想又說，慢慢來啦，不急。
她在想，明天不去當陳阿姨了，一個家裡總要有個不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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