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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馭博/妳是我深夜夜晚的女伶 - 2之1

2023/08/10 05:30

圖◎唐壽南

◎曹馭博 圖◎唐壽南

我就停在這裡,不用移車,這個時間不會有條子。幾個小時前,我趁附近沒人,把車停在公園外面,揹著媽,把她放在附近的涼亭。她應該在石椅上睡著了。我在她外套口袋裡塞了兩張一百元鈔票,對摺兩次,如果有人要打她的主意,至少不會碰一鼻子灰。媽說,碰一鼻子灰的人很容易殺人,許多人殺人一點理由也沒有,我們都是動物。我不敢相信我會這麼做。沒錯。這陣子發生很多事,不算好,因為也沒好過。

我剛失業,媽瘋了,慶幸的是,我老婆原本就是瘋的,只是她媽媽聰明得要死,我跟女兒見面的次數愈來愈少,只能視訊。讚美智慧型手機和爛網路,這幾年,女兒的臉長成了一堆馬賽克。看,我的皮夾裡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女兒,穿著百元童裝,在沙坑裡把自己滾得跟豬頭一樣。另一張是吉姆叔叔,有點模糊,標準的美國白人。媽可能是美國人。我從小就沒有爸爸,他應該也是白人──我說過我沒騙人吧。沒錯。動物才不會發瘋,從來就沒有失控的狗,例如我的狗──托比,追人是因為好玩。但動物也會只剩空殼,現在托比老了,追不動了,牠的靈魂會跟牠的尿一樣漏光,媽也是。

昨天去巷子口吃晚餐,我滑手機,找配飯片,臉書影片跳出一個節目:在日本,一個被街坊鄰居稱為孝子的退休上班族──暫時叫他田中先生吧,他受不了長期照顧失智的母親,用尼龍繩將母親勒死,並試圖在車內燒炭自殺。當然啦,警察將犯人救下,但老母親早就翹辮子了。電視台記者找到機會,訪問田中先生,想挖掘他的殺人動機,「她是你的母親啊,田中先生,為什麼呢?」田中先生眼神鎮定,像一個天文學教授用最簡單的話,對著傻瓜蛋解釋行星的誕生。他慢慢從童年開始講起,唉,太長了,我只記得畫面。導播使用的畫面都是青山綠水、白色校舍、陽光滿遍的和室;長得不怎麼樣的賢淑妻子,吐舌頭的秋田犬,大學畢業後在企業上班的兒子。「她不是我母親,」田中先生說話的時候,鏡頭並沒有聚焦在他那張馬賽克的臉上,畫面停留在田中家閣樓,一副呈現坐姿,黑色的全身盔甲。據說那是伊達政宗甲冑的複製品,田中家看起來挺有錢的。唯一怪異的是,盔甲的坐姿稍微左傾,頭盔也是,彷彿像一個人歪著頭看著你。「她只是披著我母親皮囊的一個怪物罷了。」田中先生剛說完,鏡頭立刻切到頭盔的臉部,有鼻子與鬍子的造形,眼睛部位有一條黑壓壓的縫隙,裡頭彷彿有東西在看著我。我嚇了一跳,立刻用拇指滑掉影片,回到影片開頭的畫面,上頭用漢字寫著「搜奇」或「人間」之類的東西。下一秒,畫面又回到了盔甲的面部。聲音消失,字幕還在跑,頭盔縫隙依舊讓我覺得噁心。

媽就是一個碎碎念的薩滿。沒錯。媽說,心靈的痛就是肉體的痛:手痛,可能是家庭;腳痛,可能是友誼。所以她從小就打我──但她沒拿皮帶,那是男人用的東西。她的手就是皮帶,沒有用太多力,軟趴趴的,卻像鞭子一樣,讓我的皮膚像炸彈一樣響徹。如果我喊疼,媽就會說:「因為,閃電主宰一切。」我不明白。沒錯。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地震總是發生在夜晚,碰的一聲,像爆炸一樣。房子吱吱作響,牆壁出現一道裂縫,沙子像水一樣不斷滲出來。沒錯。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我媽抱著我,衝出屋外,嘴裡不停叫喊著:「核彈來了,戰爭開始了,核彈來了。」街道上到處都是人,儘管晃動暫時停止,大家依舊沒有回去,許多人都睡在車子裡。那天晚上我聽見許多聲音,通常是人的交談,但他們偶爾會突然停頓,循著黑夜裡的嗡嗡聲,發現牆壁很危險,索性不回家了。媽說,地震讓所有人都活在停頓之中。

我們在附近的停車場過夜,只有一張毯子,水泥地很難睡。媽把手電筒立起來,當做火焰。沒錯。這種火焰一點用處也沒有,除了飛蛾之外,沒有人願意聚過來。我躺在她的懷裡,不斷聽她說重複的話:「核彈來了,核彈來了。」當時是九月,夜晚很涼爽,但我全身都在發抖,好像有電流在我體內不斷亂竄。媽把我抱得緊緊的,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她凝視著黑暗,彷彿黑暗裡面有一個危險的陌生人正在接近我們。我掙脫不了媽,但也因為如此,我的顫抖也結束了。我分不清楚是餘震,還是她在輕輕搖著我,哄我入睡。媽開始低聲哼唱,我也開始發睏。我記得歌詞是英文,媽以前常講英文。開頭大概是這樣唱的:「從八點到兩點我會待在這/我會盡可能讓你開心/請別介意我有點粗魯/我是你深夜夜晚的女伶」

「Prostitute」不一定是妓女吧?說不定只是賣唱的。媽說,那叫做女伶。總之就是取悅別人,無論主動被動,無論意願,無論性別,媽就是這樣。我的身體變得溫暖,意識開始模糊。那晚的天空很亮,星星很多,但沒什麼風。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記得這首歌。

媽說,要不斷告訴自己,我們還活著,儘管一切死灰,但只要能呼吸就好。媽不知道從哪裡撿來一台收音機。收音機裡的人念了一長串名單,咳嗽不斷讓主播停頓,主播沒說抱歉,繼續念名字,我窩在她的懷裡,在黑暗中聽著斷斷續續的名字,跟媽一起入睡。夜晚從來不會安靜,大家的房子都毀了,變成廢墟,但依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就像小學三年級時養的蠶寶寶,牠們半夜吃桑葉的聲音很響亮。有一次,我發現其中一隻有點乾癟,我為牠澆了一點水。早上的時候牠變黑,變臭,萎縮,但還看得出形狀。沒錯。半夜的時候我依舊能聽見蠶寶寶吃桑葉的聲音,屍體還在,牠們在同伴的屍體旁吃東西。沒錯。一直吃,一直吃。

前陣子我把人偶肏壞了。沒錯。三千塊錢的人偶。那是阿關自作主張,特別買來給我用的二手人偶,他覺得如果我去其他店裡消費,會被當盤子宰,而且媽會很尷尬。媽說,人偶不能取名字,不然就像給剛出生的豬仔取小名一樣,幾個月之後,吃培根時就會後悔。她肯定養過豬。阿關常常來家裡辦事,他長得有點差,但擁有一雙漂亮又健壯的小腿。每次他完事之後,都會帶著憐憫的眼神數落我一頓,「婚姻對你沒好處,」阿關對著我吐煙,像所有人的父親那樣,「你女兒真可憐。」他夾菸的手拎著啤酒罐,用菸嗓與媽哼哼唱唱──他們還以為自己是湯姆.威茲(Tom Waits)哩。我假裝聽阿關說教,餘光一直盯著床。床拿來做愛,也拿來睡覺。媽說,她可以接受男人比女人晚起床,並不是他們懶,而是他們從未打算要離開。

阿關沒什麼忠誠可言,但媽依舊給他活幹。冷氣、電鍋、風扇,該修的他都會,就連坑坑洞洞的皮製沙發都被補得不動聲色──我很喜歡這個成語,某個東西或人,明明再也無法承受任何壓力,幾乎快失守了,卻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這是全世界第一慘的事,一個人明明過得很糟,但親人卻覺得別人更慘,你終究沒辦法生氣。沒錯。第一慘的事,阿關也經歷過,他帶著老婆去參加團體治療,老婆卻愛上團體裡的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的身上有無數條傷癒已久的疤痕,像紅色的電線。男人反應很快,知道阿關的老婆需要什麼,最後就連阿關就讀夜校的兒子都開始叫男人一聲爸。沒錯。一個看起來很壞的人,突然做了一件好事,就變成了一個大善人,「觀眾看了一個壞人經歷了一整天的痛苦,剩下三百六十四天的暴行就會被原諒。」我忘記是從哪部影片上看來的。從此之後,阿關三天兩頭就跑來我家,有時候修老舊電器,有時候修別種東西,對我們特別殷勤。「阿關是衰尾道人,阮媽疼惜。」我常對鄰居們這樣說。

但最近阿關沒再來了,媽沒有提起這件事,我也沒有,我怕她傷心。

「你跟我媽借了至少二十萬,」我打電話給阿關,「媽肯定有記帳。」阿關頓了一下才說話,雜訊讓他像一位邵氏老電影的壞角色,「我把你當成親生兒子,」阿關說,「是因為我討厭我自己的兒子。」

「媽病了。」

「那就去看醫生。」

「狀況真的不太好。」

「我有家要養,你又不是不曉得。」阿關又頓了幾秒鐘,電話那頭傳來嘶嘶聲,也有點沙沙聲,不知道是他的靜默還是海浪。

「我會想辦法。」阿關說,掛掉電話。我的通話紀錄上寫著「爸2」,這支號碼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我去安慰媽,拍拍她的肩膀。「阿關毋好,」我差點忘記她聽不懂台語,「別管那種人了。」她用一種孩子般的眼神看著我。「阿關,誰?」她說,「我們什麼時候要回亞利桑那?記得帶上托比。」媽開口,講了十幾年沒說的英文。

感謝妳讓我把托比放在你們那邊,老闆娘之前說她很喜歡托比,舌頭吐出來的樣子很可愛,其實那是托比的牙齒壞了,擋不住舌頭,所以垂下來。

我這輩子大概是完蛋了,但其實我過得還不錯,至少我能對老闆說,噢,我遭遇到不幸,但我願意繼續努力工作,我是一個不會放棄的人。其實,我在遭遇不幸之前就已經很「不幸」了。

地震那天晚上也有月亮。媽說,她還住在亞利桑那時,看過這一輩子所見過最大最亮的月亮。沙漠也有花。媽說,它們既多樣且獨立,但又彼此連結──它們大方,她的孤獨也是沙漠的孤獨。我沒見過亞利桑那,我剛開始還以為那是一個男人的名字。當時沙漠裡有核彈,一群懷孕的女人手拉著手,環繞著沙漠抗議,因為沙漠不能產下不屬於自己的子嗣。媽說,孩子是屬於女人的,所以我們偶爾能看見聖母瑪利亞的臉烙印在烤吐司的表面,但看不見使她懷孕的上帝。媽說,她不應該窩在水泥地上,在手電筒旁哭泣。她應該在亞利桑那的沙漠篝火旁溫暖地死去,如同那些帶著身孕,走向死亡的女性。垂直的搖晃很快就來了,接著我們沉睡,像一顆未爆彈,工兵團將我們轉移到其他地方,其他人又把我們轉移到許多爛地方。

媽說,地震讓她想到流產。生下我之前,她的身體裡曾有一個孩子──可能是女的,但死了很久,也腐爛了很久,但它的靈魂一直都在。媽說,我的身體裡住著一個小男孩,但一直沒有死透。沒錯。人們鏟泥土,挖纏繞的鋼筋。我們不下葬,我們從歪曲不整的洞中,拉出新生兒的身體,像一個女巨人流產。像宇宙一樣不斷擴張身體的女巨人。沒有上帝。至少一開始沒有。媽說,上帝睡在黑暗之中,被閃電的光亮嚇醒,急急忙忙說出了那句名言:「要有光。」然後忘記自己的媽媽;也有可能是上帝的媽媽忘了上帝,讓每個人用另一種眼光看祂。所以上帝派天使觀察我們,因為我們的一舉一動,全都屬於上帝的行為。媽說,男人蠢,所以學習。但蠢的核心依舊不變,所以人們需要母親。

媽說,我就是一個核彈。

我不喜歡被叫成核彈。我很難過。媽說,難過的時候不准說「難過」兩個字。因為沒有人會在乎你有多悲傷,情緒到底有多深──形容詞永遠無法形容任何事情。沒錯。但我今天很高興,去他的,我快樂得像一隻吵死人的夜鶯。媽說,人們是一群雞仔,被資本家剝削殆盡,吃飼料,自己生產自己。但我不會生蛋,也不能有一顆蛋孵出下一個我,繼承著小小缺陷。所以媽跟阿關叫我去肏人偶。我討厭阿關送的二手人偶,我偶爾會去專門擺人偶給人們肏的店。儘管人偶的五官根本不像正常人,但穿著很漂亮。一開始我把人偶的衣服扒光,但做到一半後又幫它們把衣服穿回去。沒錯。有穿衣服的人偶永遠比沒穿衣服的人偶漂亮。我喜歡妳穿衣服的樣子,人模人樣,如果妳裸體,就只是一具人偶,一具空殼,讓我有一股想掐脖子的衝動。曾經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店裡一具人偶的雙臂扯了下來。沒錯。衣服沒破,賠了幾千塊。好險老闆娘沒生氣。這不算肏壞它,它還能組裝,它還沒有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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