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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馭博/妳是我深夜夜晚的女伶 - 2之2

2023/08/11 05:30

圖◎唐壽南

◎曹馭博 圖◎唐壽南

我討厭肏人偶。儘管人偶也是有溫度的,就好像靠在石頭上,石頭也會有人的溫度。人偶與石頭的溫度都是人給的,並沒有熱能從皮膚底下源源不絕地冒出來。肏壞人偶的那天晚上,我也生病了。沒錯。全身發燙,我好像被什麼東西抓住,一直想掙脫。我重新鎖上房門,兩次,拉上插銷。我失去嗅覺,舌頭也被藥的苦味蓋住。舌苔像潮濕發臭的棉被,裡頭塞的人工羽毛全都爛了。我不想讓阿關發現,也不想讓媽發現。因為我真的是一顆核彈。媽說,辨認小孩有沒有發燒的方法,就是將指尖貼在額頭,如果指尖的溫度漸漸與額頭消融,他就是在說謊。肏壞人偶的那晚,我摸自己的額頭,有源源不絕的熱源。也許,稍早,我也有將這份無限的能源傳遞給人偶。

媽說,如果我不是核彈,至少是一座核電廠。

沒錯。所以,我產生核廢料,用衛生紙包起來,味道很重。如果馬桶沖不掉,就藏在鞋盒裡,有時藏在垃圾袋底部。媽說,女人也會產生核廢料,但更痛苦,腹腔裡頭的內臟不斷下墜,彷彿被人拉扯。她懷念亞利桑那沙漠中的篝火,比起體內那看不見的怒火更加舒坦。其實,地震發生前的那一刻我沒有睡著,一直盯著吊扇,聽著隔壁房間的床板發出嘎吱嘎吱的晃動聲。沒錯。媽跟其他男人在裡面做愛。沒錯。直到真正的搖晃到來,吊扇突然在我眼前放大、放大,最後成為一片黑。沒錯。我不害怕黑暗,黑暗其實還挺不錯的,胎兒也喜歡黑暗。媽說,過多的光,也只會讓眼睛更暗,所以男人只會帶給妳月亮,不會帶給妳太陽。沒錯。愈光明,愈黑暗;愈黑暗,愈光明。

當我脫下褲子,便開始感到慌張,急著想結束。肏壞人偶的時候也是,我只想趕快完事,但我很惱火,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沒錯。媽說,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渾球,跟她打完炮就溜了。我相信她又記錯了,我的臉有時候長得像吉姆叔叔、阿關或是其他我沒見過的男人們。沒錯。吉姆叔叔,紅脖子,可能有一口傻蛋嗓音,媽曾說:「溫斯特家的男人在耶誕節,去給妹妹、媽媽、女朋友買禮物,只需買一份。」我只在照片上見過吉姆叔叔,背景是一座紅色穀倉。除了吉姆叔叔,我沒有認識的親戚。媽說,亞洲人很聰明,農曆新年的時候就可以清點自己的血親,預習上天堂時會遇見的人,以免到時候尷尬。過年的時候我們不吃年夜飯,我們會一起跳舞。她喝醉,抱著我入睡。她的心早就被男人們敲碎敞開了,所以她跳舞,保持那顆殘破的心不會結痂成為石頭,永遠保持在高溫的狀態之下。

我很小的時候曾想過,存錢去美國找吉姆叔叔,可能一切都會好起來。直到最近,我發現媽生病了,我也生病了,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阿關說我不應該擁有孩子,因為小小的缺陷不會消失。沒錯。我的老婆跟我一樣,身上累積了好幾代的缺陷,但我很愛她。媽說,我是一個智障,帶把的惡魔。智障與智障相愛只會生出騾子。但我還是想要一個孩子。工作的方式有很多種,愛的方法也有很多種。媽說,有一位沙漠的同伴曾建議她:「愛出現時就接受,不用挑最好的;不論以什麼方式擁有孩子,有孩子就是好。」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輕柔的話,就像葉子慢慢掉下來,生命在飄。沒錯。摔得很重。

唉,媽說,她病了。沒錯。未爆彈終於炸開來了。有病就該看醫生,病人很少有這種認知,醫生說這很難得,說這叫「病識感」。可能跟喝酒吃安眠藥有關係,她也是老菸槍。聽到媽親口說出她病了,我的胸口很悶。沒錯。我去肏其他人偶。我把其他人偶的衣服扒光,掐它們的脖子。我差點對它們脫口用英文說「我愛你」三個字。

前幾天,我開車載媽去海邊,從萬華一路開到桃園。但我沒打電話請假。我也沒讓阿關知道,他不必知道,這台車是從他家借來的,我有車鑰匙。媽坐在副駕駛座,低著頭不說話,從薩滿進化成菩薩神像,黑色腳踏墊上的垃圾殘渣好像宇宙,她觀看芸芸眾生。坐在車子裡什麼都看不到。我下車走路,不遠處有一座歪歪斜斜的水泥燈塔,我突然想去那看看。我隨便把媽放在竹籬笆旁的石頭上,手腳並用,陷進沙子裡,爬上爬下。我從附近的沙丘上面爬過去,穿過漂流木、浮球、垃圾的間隙。亞利桑那會有荊棘或仙人掌的間隙嗎?媽是不是跟隨著那群懷孕的女人,用血手掌穿梭其中,逃離軍人和警犬的追捕,就連沾血的石頭們都粉碎了,然後成為新的沙丘?媽說,記憶像血沙子一樣,不斷出現又不見。水泥燈塔進不去,整個地基都翻起來了,甚至沒屋頂。這裡熱死了。我聽見轟鳴聲,一架飛機飛過我的頭頂。媽說,還有另一種人,他們不愛沙漠,但也會在沙漠中爬上爬下,腰間都插著廉價的蓋格計數器(Geiger counter)。探礦人尋找鈾礦,賣給原子還是核子能源協會,製造一顆顆核彈,然後再朝著沙漠亂炸一通。媽說,那種人不愛沙漠,也不住在沙漠,因為只要你在沙漠住上幾年,你就會愛上它。它總是讓你雙眼通紅,鼻腔出血,白天用太陽烘烤外面,晚上喝咖啡溫暖裡面。這跟男人相反。男人只會把你揍到滿臉通紅,或是讓你傷心到內心淌血。

草漯沙漠不像網路上的照片一樣漂亮,灰色的海,旁邊有著巨大的風扇,不斷地在切,切,切。我腳好痛,回到車上,放下前座椅背,想小瞇一下,媽依舊坐在竹籬笆旁的石頭上,讓海風磨她,刮她,刨她,「真美──」我受不了,下車扶著媽上車,不讓海風切斷她的碎碎念,「核彈沒有完全毀了這裡。」她以為自己還是個少女,她唱歌,像拖過的髒地板一樣閃耀。歌詞是英文,還是那首歌,說自己是一個深夜夜晚的妓女,跌倒在一個韻腳上頭。亂七八糟的事。她又犯毛病了,很糟。回到家,她倒頭就睡,我在廚房留紙條,給明天的她看,上頭寫著「垃圾」和「兒子」這些單字。她可能馬上就會忘記前一天發生的事。我只用紅筆圈起「垃圾」,那是迫切要解決的事。這樣做有時行得通。媽說,悲傷不會習慣,悲傷只是快樂的休息站。

我從來沒想過要離家出走。城市的好處就是不會餓死。大家都拿失業救濟金跟補助款去喝酒,所以我沒拿。我還會再找工作,我有女兒,她長得像媽,也像我,像吉姆叔叔,她有立體的五官,不像我老婆。希望女兒一切都正常。孩子是屬於女人的,我負責給生活費,就像我前面說的,偶爾見幾次面。每次與女人們見面,我總是逼自己沉默。如果我們說話,我一定會說個沒完,就像現在這樣,很可笑。她的母親也會跟來,捧著嬰兒的後腦勺,「如果有人聽見你們對話,」她的母親搖晃著雙臂說,「會把你們倆當瘋子。」我不恨。媽說,恨相當珍貴,因為它是從愛情灰燼中生長出來的。我不能生氣。媽說,情緒是廉價糖果,有錢人會拿兩顆來配紅酒,只有窮人才會抓一大把吃掉。

剛剛在公園,她坐在長椅上,頭垂下來就像死了一樣。涼亭黑漆漆的,我沒用手電筒或手機燈,如果用了,我就只看得見眼前那道喇叭形狀的光。我沒有打光,看不太清楚,但也看得到,一切都無邊無際。媽說,光線就像一個大箱子,把人裝起來,完全隔絕,封得死死的,很遙遠,很寂寞。我想拿一條毛毯蓋在她的膝蓋上,於是蹲在黑暗中摸索,我不懂為什麼自己有這種舉動。突然,我的膝蓋也暖活了起來,裡頭彷彿有一攤溫水注入進我的肌肉,像是吃了鎮定劑一樣開始變軟,像是上帝強壓著我的頭,蹲下為她繫鞋帶。不可能是上帝,狗屁。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還要幫媽繫鞋帶呢?我不需要等安眠藥的藥效發揮,該來的總是會來。她的身體突然抖動了一下,像當年地震發生前的一秒鐘,我抬頭,視野瞬間變黑,接著是地面、草地、一塊塊的光暈。媽用盡力氣抽了我一巴掌,像炸彈一樣響徹。我再次抬頭,看到她癱軟在長椅上,嘴巴半張半合,瞇著眼盯著我,視線卻好像穿過我的身體,飛得很遠,可能越過山脈,越過海洋,回到亞利桑那,跑到內華達山脈,也回到女巨人乾枯的子宮裡。車子的引擎聲離我很近,我以為有人來了。我回頭,什麼也沒有。我聽見毛毯「噗」的一聲跌落在地上,膝蓋裡的溫水一路往上竄,一路灌進胸腔、喉嚨、鼻腔,停留在眼睛周圍。不動聲色,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成語。我回到車子裡,裡頭悶熱得要死,我開始憤怒,但我得控制自己,因為我是一顆核彈,我也不想當核電廠。我回到車上,發動引擎,開冷氣,踩離合器。空調扇噴出臭氣,像陳舊的雪。媽說,如果核彈爆炸,蕈狀雲會長出長長的腳,像根吸管,把燒盡的人類粉末吸乾抹淨,然後再吐回給大地;內華達山脈會開始降下黑雨,然後是幾十年如同黑雪一般的粉塵,這些粉塵會覆蓋在空蕩蕩的車子、建築或是頭骨。媽說,那些聰明的牧童們只逃了不到一萬公尺,在他們的身後,原本烤得鮮紅、橘紅、粉紅的天空慢慢變得橙藍,空氣中有一圈又一圈的藍光環繞在他們四周;有些牧童突然弓起身子,背部好像被潑灑了無比巨量的熱油,皮膚捲曲,像蛻皮一樣,一路褪到屁股上,或是像沙漠峭壁上的野玫瑰,皮膚忽然綻開,像不對稱的花瓣。他們的油脂被燒出來了,像金黃色的花蕊。有些落後的牧童就這麼不見了,消失了,只留下一點形狀。焦黑色。暗紅色。白色。有些人僥倖躲過火焰,只有輕微的外傷。但身體就如同下大雨前的地面,冒出無數黑點,頭髮慢慢脫落,開始將自己的血吐在沙子或石頭上。媽說,記憶像血沙子一樣,不斷出現又不見。

我得冷靜下來,但我的鼻腔卻不停跑出類似舊窗簾的味道。我對這一股味道沒什麼印象,卻又感到熟悉,它讓我的腦子跑出許多畫面:重新粉刷的公寓、充滿夜燈黃光的臥室、水槽的碗盤因為傾斜而滑落,互相撞擊的一瞬間。這好像是我地震前住的地方,但也好像不是。沒錯。我鼻子很癢,不斷打噴嚏,這些畫面一點一點消失。我又開始聞不到味道了,我摸了自己的額頭,有源源不絕的熱源開始冒出來。

真討厭,外頭還在下雨,看來還要等一陣子。空調還是老樣子。我不曉得是車內悶熱,還是自己的身體因羞恥而發燙。我來放點音樂吧,這台爛車有音響可以用。噢,沒反應,不動聲色。沒錯。我喜歡這個成語,爛音響。我在家不敢大聲唱歌,媽說很吵,打擾她思緒。雨聲很大,不會有人發現。我教妳唱一小段。「請不要介意我有點粗魯。」那首歌後面一段是這麼唱的,重複兩次「我是你深夜夜晚的女伶」。這是歌名,也是結尾,重複兩次,很多歌都這樣。媽說,這用來強調自己有多卑微。

跟歌詞表面意思不同,我覺得湯姆.威茲想說的意思是,一切很棒,一切都很閃耀,我只是想讓一切都閃耀起來。我希望所有人都快樂;哈哈哈,我是一個妓女薩滿生出來的傻兒子,在雨天裡不斷碎碎念,教一具人偶唱歌。我是你深夜夜晚的女伶,我是你深夜夜晚的女伶──喔,妳害羞嗎?拜託,妳唱一下吧,我們可以再待一下,我等等就會送妳回去,不動聲色,老闆娘應該還在跟托比玩,她不會發現的。我也會把車還給阿關,沒有人會發現妳被帶出來。媽不會有事的,公園很安全。我會好起來的。沒錯。讓我再待一下就好,拜託陪我唱一下吧。沒錯。妳不是什麼妓女。沒錯。妳們不是妓女。沒錯。妳們──妳們都是女伶,妳們都是我深夜夜晚的女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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