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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妏霜/塑膠袋仔 - 2之1

2023/09/06 05:30

圖◎唐壽南

◎林妏霜 圖◎唐壽南

我不是這個家每晚負責關門的人,母親才是。晚間八點半左右,如果其他人沒有要再出門,母親就會把那扇父親塗成寶藍色的鐵門拉下來。每扇手拉鐵門,左右兩邊各一,那種插銷式的橫栓,不知是因為栓頭老舊,還是為了加強防盜,後來在最中間的那一扇,加裝了一個平栓,力氣並不好使。

八、九點就關上自家大門,似乎已是這條街上的居民,長久以來形成的一種生活習慣。大學畢業之後,只能在北部大城尋找到各方面都適合的工作,我已經逐漸轉換成一個更習慣都會節奏的人。所以,在週末或假期回鄉,我時常會在那八、九點的時間走上街,去巷口邊上唯一一家小七便利商店,買點麵包或泡麵當消夜。在出門前,總要跟母親說一聲:「先不要關門,我回來時會關。」因家裡只有父母才有鑰匙,而我們又住在兩層樓透天厝的不同房間,有過幾次被關在門外的經驗。若要拍打著鐵門叫喚誰,那程度屋裡屋外的人都會驚慌。所以,母親總是抱怨我這麼晚還要出門。那已經是早睡的母親,每日要進入夢鄉的時間。

我走在街上,一般住家已經將鐵門完全拉下,只有少數幾間販賣食物的商家,還在廊下收拾那些營業過後的用具,也到了清洗收尾的末節。除了幾條小路隔開,每排大約以五、六間房子連棟的方式,緊密接合一起。馬路左側所有走廊都還在,右側則因為幾十年前的道路拓寬工程全都拆除。後來,那些消失的廊道空間,依著手頭的寬綽程度,開始在一樓上方,一間又一間地裝設起可以收放的遮陽帆布或永久的鐵皮雨棚。我們家就在馬路右側,小時候總在廊下玩紙娃娃遊戲;或者在夏季颱風天,風雨過後仍有幾日停電時,睡不著的家戶都搬出凳子來,點著蠟燭與蚊香,坐在廊下乘涼聊天。

童年的恐懼,也是來自隔壁婆婆在二樓種植花木,雨天的時候,一隻一隻的蚯蚓,彷彿從天上掉落下來。小學放學,為了躲雨,走在這樣的「亭仔跤」,經過婆婆家時,我總要踮著腳尖,試圖找到一點空隙,閃躲地面上那密密麻麻的裸色長條身軀。那繁多的數量,簡直是在餵養了。這樣的生物姿態,成了一種心理衝擊,直到如今都沒有被安撫。

再之後,屬於這些建物的一部分被鑽裂、被打破,水泥塊碎裂在地上,灰飛煙滅,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有時候,我在一些鄉鎮走路或坐車,經過一些看來廢棄的工地,建物就像蛋糕被平整切開,永遠不知道那些是要重建,還是就以那樣的方式中止。雜草長得很高,可以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那些被切開的部分,將裡面生活的細節,都展示在外面,好像時間也被切開來,一切復歸於靜寂。

我夜晚八、九點在街上走,幾乎每家關上的鐵門縫隙,都有光亮漏出來,那些與母親在看的同一台八點檔演員聲音漏出來。有時無關假日,也會有那樣高低音都無能為力,家庭式伴唱卡拉OK的破音、尖聲或粗嗓,突然從某扇門裡衝出來嚇人一跳。

整條街上很少行人在走,只有幾輛車呼嘯而過,有時會覺得燈光熄滅得太多了,表面看來一片死寂。然而,大家其實還是在自家門內熱絡活動著。青少女時期的我,曾經對於這種整齊畫一的行為模式與休息時間,感到十分的困惑。現在住久了就可以理解──當你們住在馬路邊,每道出入口都向著馬路,大部分住家一樓的結構安排,都失去了玄關的多少遮掩,幾乎一進門就是飯桌座位與配置著電視機的客廳,依品味的塑成與資源,或計算過後有所餘錢,那些朝向電視機的椅子,有的是皮質或布質沙發,有的是木製摺疊椅,而我們家就是週六夜市買來的幾張桃紅色、草綠色塑膠椅。來串門的鄰居與不認識的路人,都可以從這敞開的大門知道你們日常的選擇。這樣的敞開,的確會讓人身心疲倦。

所以,我也不知道這裡算不算是座安靜的城鎮,只因人們實在太常傳遞著過度而重複的瑣事,以一種篤定的語氣。

一晚,我難得比母親更早洗浴,所以由我關上通往後院的門。原來是一大片厚重的玻璃,有一年因大風過來,忽地強硬磕碰而碎裂,家裡就換成了塑膠板。後院鐵皮屋頂也總在雨天漏水,在上面又鋪上一層塑膠布,才稍見成效,但母親總擔心這塊已經腐朽的東西,有一天會在她到後院曬晾衣服時突然塌下來。先請鄰居介紹的師傅來報價,回報竟然快要二十萬,所以母親還在衡量是否要先換掉那台有些按鈕功能已無法使用,脫水時會劇烈搖晃,幾乎直到街尾都可以聽見我們家洗衣聲響的洗衣機。

洗完澡後,我想要關上後門,就是順手一帶,卻動作得卡卡。所以察覺到門邊,勾掛著一包巨大的紅白塑膠袋。脹得鼓鼓的,裡面隨手塞滿了其他各色塑膠袋。我得把塑膠袋往更旁邊移動一點點位置,在手腕多施點力氣,才能把後門整個關好,喇叭鎖鎖上。我很熟悉這些收集,畢竟門後也有一大包塑膠袋經年累月掛在那裡。

聽母親說過她的分類:門邊是乾淨的,大概就是原先裝載的物品,是另有外邊包裝,沒有直接與袋內接觸。可以當成保鮮膜,將沒吃完的菜肴,連帶盤子一併收納,打個活結,冰進冰箱裡去;門後則是稍微有些髒汙的,可能有些殘留葉菜土或雞豬肉油,用來替換洗手間的垃圾袋。母親大概只有去到大型量販店才有自帶環保袋的習慣,因為那些塑膠袋需要額外收取銅板費用;而現在這些就是她一週幾次,到離我們家約十幾棟房子距離的傳統市場,一次次提掛,帶回來的。

母親不是很常更換手邊的東西。例如說,我從沒見過她頻繁更換過什麼包包。她出門時所攜帶的,總是那個大約半條土司大小,咖啡色皮質的隨身小包。她在找尋、分辨零錢時我曾看過,裡頭的兩、三個夾層裡,放置著所有的身分證明卡片;還有不知道何時,或許不小心用力拉扯,包裝與內容物快要散開來,只剩幾張還頑強留存在包裝裡的面紙,更多直接遺漏在包裝之外,在母親的包包裡閒置,但隨時大方地提供。雖然是沒有使用過的面紙,已有了僵硬而些許發黃的歷史。

因此,這麼多年來,我似乎未曾察覺,沒有多加關注,這兩團塑膠袋裡的塑膠袋,有稍微減少的跡象。但我記得至少不是現在這樣整大坨,占據門後掛勾、這扇門邊,與一部分廚房空間的程度。我注意到這件事的同時,重新在廚房四處張望。流理台上方的層架,在母親自製的幾個鐵絲掛勾上,也勾滿了那些曾經一併綁在裝著豆腐或熱湯熱麵,那種透明塑膠袋上的紅色塑膠繩;以及便當盒上大多紅黃綠顏色的橡皮筋,同樣勾得滿滿當當。

母親也是不願意任何人移動物品專屬位置的那種性格。比方說,晚上煮泡麵時,覺得剛買回來的廚房剪刀,因為交叉處那多餘的造形,沒有辦法如菜刀般,平平穩穩,直接插進壁掛架上的洞口,看起來有點歪倒而巍顫顫,為了預防危險發生,就先移到旁邊的另一個層架。但隔日睡到中午起床,發現剪刀又被移回原來的位置去了。母親總有自己的傾向,我也摸不著頭緒,為何總把異質的東西放置一起?再比方說,我有時會在洗好,沒有倒扣,放置在流理台旁,大大小小重重疊疊的湯鍋裡,發現一、兩枚塑膠袋就塞在中間;也看過母親將手上的抹布,順手就拿來在水龍頭下抹洗鍋子或湯碗;另一次,母親買了便宜,不知廠牌的洗碗精,卻發現味道過於刺鼻,我提出建議,可以用來洗刷地板,後來發現母親打算用來洗衣服,我自己也沒有什麼根據,只是覺得用來洗潔的物品差異太大,遂以東西會以不同的功能被創造、發明出來為理由,企圖阻止她。而母親對我說:「還不是都一樣。」

母親大概有她的堅持吧。她不會騎腳踏車,不會騎摩托車,不會開車,出門仰賴公車。沒有手機,只有家用電話,她說不想學,也不需要。當家裡電話響了,她就會小跑步去接。因為除了電話詐騙、特定時間的選舉行銷、政策宣傳與打錯電話的,是隨機指向這個家的任何一個人之外,這支號碼只專屬於她。所以我總會笑說,你的行動電話又響了。

以前常提醒母親,就算只去附近市場採購生鮮蔬果,最好記得帶上我為她買的菜籃小拖車。我知道有時母親會走到更遠一點的大型超市,購買罐頭、家庭號沙拉油或醬油。兩隻手提著,掛在前臂,那滿當當塑膠袋,走一大段路,手臂後來常常不行,有過拉傷的經驗。我教過母親,只要把拖車拿出來,打開,就這樣兩步驟,母親卻總說:「那不方便啦。」每當我回家,看到那台摺疊小拖車,依舊被塞在桌下同一個位置長灰塵,也不再說什麼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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