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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小令／窨花茶與越南香
圖◎吳孟芸
◎小令 圖◎吳孟芸
認識「窨」字，是過往在茶館工作時，有幾款「窨花茶」，偏偏不會念那個字的發音，跟同事間溝通或補貨時，都直接說花茶，而省略了「窨」。
有一天忍不住向店長問起，才知道是（念做印章的印）一種製茶的工藝；用新鮮盛放的花，靜置在茶乾周圍，茶葉雖已乾燥過，但仍會呼吸，交換體內與空氣中的氣體；然而，當鮮花吐露香氛的同時，茶乾因呼吸著而順勢吸附花香，甚至吸飽了花香，結果就成了所謂的窨製。
「窨」在名詞方面，代表地下室；而在動詞方面有深藏、久藏之意，也有陷害或忍住的意思；若不是在茶館聽到、見到，還真不知道茶館外的地方，有什麼場合也用得上這個字。
香道老師說，她前後花了五年時間，做好茉莉紅玉紅茶，邀我來品。
我走進香道教室，明亮寬闊的空間深處，有一桌茶席。在茶館喝花茶時，已習慣稱呼花茶為香片，最傳統經典的就是茉莉花綠茶的搭配，但老師說，她採用的茶乾是存放四年的老紅玉，搭配茉莉花製成，我在還沒來試茶之前，對於花茶的體會，只覺得是增添情趣的生活樂子，不會特別把花茶的地位放到可以進入茶席，甚至成為主角的想法。無論如何，總覺得品味花茶的格調稍微低了些。
第一泡茶，就讓我嚇到開始跟老師道歉，等我喝完每一泡的茉莉紅玉後，還是不停跟老師強調說，實在很想好好道歉；我真的太過小看花茶的窨製工藝，居然可以超越我原先的想像與體驗。
老師輕輕說，所以才要試茶，沒有喝過真的不會知道；做茶的人到底下了多少成本。
我立刻學到一課，如果喝茶只停留在名相，我對其理解，也一樣只會停留在表層，而忽略每一次都需要實際喝到、喝進身體裡，耐心校準與確認自己對茶的認知與認識。
老師說窨製要連續三個晚上，因為茉莉花在晚上最香，她在第一次做的時候，只窨了兩個晚上，結果花不夠，她封起來，想等隔年再做，沒想到隔年的茉莉花開的狀態很奇怪，並不適合，只好再等一年，結果等到的是缺水的一年，又一樣沒開花，沒得做茶，最後等到第三年，也就是今年。
今年確實有花，但也因為除了老師，整個市場都在等花開，今年的訂單應接不暇，老師沒跟到下訂叫花的機會，感覺排隊也輪不到，打算放棄，卻在花期結束前意外接到電話說還有花，問要不要。
老師趕緊開封，做完最後一輪的窨製，才有我現在眼前的這一杯，茉莉香氣濃郁的紅玉紅茶。
我喝第一泡的時候，整個心已被花香收服，等到第二泡，才開始感受到紅玉的魅力，紅玉最有名的就是品種香：薄荷跟龍眼，但老師特意使用放了四年的紅玉，就是希望紅玉的品種香不要搶過茉莉的花香，但又保有紅玉的紅茶骨幹與姿態，我細細品味紅玉的回甘，及停留在口舌間的茶湯力道。
第三泡過後，不會特別覺得花香強，茶與花完美達到微妙的和諧，平衡呈現在後續的每一口之中。
我問老師，為了做這批花茶，究竟用上多少茉莉花。老師說，一般窨製的茶與花比例是七比三，但她就是想做到極致，所以調整比例到五比五。
我一聽，忽然明白老師說的，沒有實際喝到茶，不要輕易開口說茶如何，因為真的不會知道做茶的人下了多重的成本。
不論那成本像地下室般隱密，可能因缺花而封印了幾年，或為了讓品種香減弱而深藏、久藏紅玉好幾年的光陰，最終仍不顧一切地忍住，而不急著開封、變現，即使看似是氣候陷害花茶做不成，但也許這幾年必須等待的心情，也是喝到茶的瞬間，最能提醒人要珍惜與感恩的一刻。
聊到重本，我順勢向老師問起最近的新聞，說有曾經得過冠軍茶的茶農混充越南茶當做台灣茶販售，獲取暴利。
老師沒說話，伸手在茶席一旁，點起一支越南惠安的臥香，放進香爐裡，我看著煙霧裊裊上升。老師這才悠悠開口，說越南茶已經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有毒或等級較低。老師問我，越南茶如果沒有通過農藥檢驗，能進到台灣嗎？
我點點頭又說，難道那些愛茶的饕客喝不出來嗎？號稱是台灣高山茶的原因，不正是因為高山茶都會各自帶有特殊的山頭氣嗎？
老師看著我的表情，彷彿我是一隻小動物。
老師說，喝不出來的原因就是把兩者拼配在一起，結果該有的還是會有，茶湯裡就是會有山頭氣。
老師補充，不要小看越南茶，有些中國的普洱茶，其實也是從越南跟中國交界的山區採摘，尤其北越那裡也有不少古樹茶，並不會因為來自越南，就一定比較差，一樣有古樹茶該有的能量。
顯然，我又還是停留在名相。
我一邊聞著越南惠安的沉香，一邊想起老師曾說，過往越南出口沉香，是幾噸幾噸地出口到國外，不論香港或台灣，但現在他們的經濟提升，讓越南人開始會來台灣找沉香，雖然是以克數計算地買回去，而不是噸的單位，但就代表現在在越南國內也找不到早期出口的野生沉香，只剩下人工培育的沉香，兩者的能量確實有差，也再次提醒我，不論茶或香，時間永遠是最隱形的成本。
老師曾給我看過越南大勒的棋楠樹皮，仔細近看，會發現上面明顯有人工培育的針頭而留下的洞，香歸香，不用燒，光打開蓋子，暴露在空氣就很發香，懾人心魄，但那些孔洞的密度也一樣觸目驚心。
雖然有過一段時間迷戀沉香、購入不少，甚至覺得收集木頭比收集茶葉更讓我感到踏實，但某一天，伴侶質問我為什麼一直過度花錢買香，我才猛然意識到，是沉香有靈性，不是我有靈性，沉香的靈性是來自天地日月的精華，我不會因為日日焚香、燒香、薰香而因此跟著有靈性，靈性如果可以這麼容易獲得、掠取甚至占有，那就不會是靈性，而是幻覺。
樹木為了保護自己、癒合自身，不論是天然意外受傷的結油，或因為人工培育而挨針受傷結油，都是努力付出時間而成，我身處消費端，沒有付出任何時間，只有付出金錢，以為拿到最好的部位，就可以因此輕鬆地增長壽命或智慧嗎？我沮喪地跟伴侶說，也許是我的邏輯問題。
伴侶說：「其實不論茶或香，就算買得起，也放不下。」
買得起也放不下，頓時一語雙關地道破，我買得起卻也同時在心中負擔花費過多的憂慮與執著，反而成為放不下的障礙，確實時常縈繞心頭。
準備結束茶席，在離開香道教室前，我仍然想著越南的茶與香，忍不住問老師，我們還有什麼競爭力？
老師說，水吧。我們的水，比較細緻一點。
回家後，我老老實實地煎了一爐香，好好地喝上一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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