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二獎】 鄭琬融/廢田,冷海,曠野中的白矢
作者簡介:
鄭琬融,1996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曾任職翻譯文學線編輯,目前就讀於北藝大文跨所。詩集《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獲得第七屆楊牧詩獎,並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短名單。第十七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獲選者。
得獎感言:
我相信是對環境議題不遺餘力的諸多前輩們才促使這篇詩的誕生,在此對他們獻上最大的敬意。
謝謝俞萱的讀詩課所帶領的啟發,謝謝給予我支持的家人、朋友,謝謝易澄總是當我的第一讀者。是他們使書寫不再成為一個人的事。
◎鄭琬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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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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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沙的黃昏使人怔冷
那裡曾有生活的溫舌,整片踏滿水鳥的溼地
農田廢耕,收購,一甲子彎腰的日子
消失在一紙移轉的地契。
白紙黑字的條文,記錄了什麼?
「不是不想留下來」,佝僂的身影比曾經結滿穗的稻穀要彎
「鹽分太厚、海風太刺,稻子難活。」
細數理由,老人沒說的留在拉長的影子底,流回荒廢的水圳
他專心簽字,慢慢簽,汗滑過他的手指間,筆桿
愈來愈黏,突然湧上的記憶
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他的名字與這塊地有所關連
一輛卡車運來幾個人、幾台機械
揚起一片塵土。在一棵樹面前,遮住小徑,他過往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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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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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風機一直轉一直轉,
整個鎮上只剩下糨糊似的語言。」
留守者,不停仰頭
在她眼中是白骨。在他人眼中,是收割海風的使者、曠野中的白矢。
「為什麼這麼近?」
黑狗狂吠,一百公外的巨大風扇,蜂群聲、嚅囁聲、尖嘯聲
無時無刻混入脫臼的景致
她撿拾底下的鳥屍、蝙蝠的翅膀
試圖解釋她夜不成眠,但這些稱不上證據
上面這麼說(哪裡的上面?她沒問出口。總之每一種位階都比她高)
命運的新刺在垂老的防風林中突破
廣大的海口,整片鬼魂似的白骨,齊聲絞碎一種意志
沙風愈積愈多,卡進蕾絲被、燒水壺、沙發上老女人的腳趾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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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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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矢亦落在海上,成群低鳴。船長繞開這些三芒星
危險、高樓般壓迫、象徵著驅離。插下風機的位置再也不屬於
討海者,在一場看不見的交易,吞下結論
「別回頭。」白燈熾熱,陰影切開撒網的手。
恐懼不來自黑暗,而是失去
空有引擎而無法進入的海域,已然是記憶的墳場
這是變革還是騙局?「不是買更大的船出海,就是改一改去巡邏風機……」
巡邏這些巨大的白骨──
選擇成為兩條筆直的黑線,窄小、朦朧
同行已有人出售他們的網子。最後一次出航,浮球一個個漂散海外,
無心回收。殘餘的暖意逐漸涼去。
往後還能如何穿行這片海域?
這養出他二十年一身的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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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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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溫暖的颶風,扭斷風機頭骨總毫不費力
巨大的停止,在維修人員的指尖
「是什麼樣的轉動讓透明成為電流?
而我碰觸的又是什麼樣的中心?」
遠處發光的燈火,星沙一樣微弱、誘人
很難想像這與之有某種連結
乳色的,暈眩的,瞠目結舌的真實
藤一樣地勒緊。損壞處,年復一年更加嚴重
他並不懷疑它的存在,而是位置。
被塑造得如此神聖,如此地聖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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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台灣生態詩的代表 ◎鴻鴻
以四節詩,四個場景,寫風機進駐的小鎮的四個人物:老農、拾荒婦、討海人、維修員,標示四段時間點──讓地、陸域架設、離岸架設、風機損壞。是一段歷史,卻壓下抗議企圖及抒情衝動,只以滄桑之眼,凝神刻繪壓力下的生活變化殘跡,由是格外動人。文字精省,細節精準,如寫讓地,只寫簽字的手指出汗,「筆桿愈來愈黏」;寫拾荒老婦,沙子卡進「沙發上老女人的腳趾間」;寫最後一次出航,「浮球一個個漂散海外,無心回收」;而一開始「生活的溫舌」就在獨特意象中不著痕跡地含帶了情感與溫暖想像。
這是好題材,但身外的題材容易寫得浮泛,此詩卻深入事件與生活肌理,令人縈懷,已足為台灣生態詩的代表。希望作者循此大道,當能達到前人未抵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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