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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江鵝/吃粽
圖◎吳怡欣
江鵝
作者簡介
江鵝,本名江玲宜,1975年生於台南。輔仁大學德文系畢業,德國Augsburg University 德語教學系肄業。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寫作者,並從事人類圖分析。曾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著有散文集《俗女養成記》、《俗女日常》。
得獎感言
原來得獎的感覺是這樣。謝謝爸爸媽媽,謝謝林榮三文學獎和辛苦的評審,謝謝堅持在文學產業的每一個人。
★★★
◎江鵝 圖◎吳怡欣
終究還是吃了粽子,端午回家赴上午餐,桌上兩盤粽,一大一小。媽媽指著小盤,讓我吃舅媽綁的,有鹹蛋。那大盤的呢?她說市場買的,那攤素料平常就賣粽,理當好吃。
我從她碗裡挖來試味,不怎麼樣。幾個月前,清明剛過,我們也這樣坐著,也是只有我和她的午餐,她說得去打聽哪家素粽好吃,好買來過節。我想起台北那家素菜館的粽,買過好幾次,有米豆的有花生的,好吃。但沒有提,提了勢必要我訂,但我不情願,而且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不情願。
更早一點備置農曆過年的時候,她已經問過炊粿的事。禮俗上,家有新喪的一年內不炊粿,不綁粽,想吃粿粽得靠親友接濟,遺眷只管哀悼不管過節。我說那正好省事,難得這個舊曆年可以偷懶,她不以為然,不知哪裡問到有人指點,炊甜的不可以但是鹹的沒關係,最終炊了兩款,菜頭粿和鹹甜粿。想到把甜粿變鹹就能合法,她的表情像在黑板上正確解出數學題的小學生。
都說是為了拜拜,銘記先人。她似乎不曾察覺,在節日和祖先的名義下擴張伙食預算,玩耍平日沒有的菜色,是她熱衷的創作。人最受用的自由往往攀附在熟悉的框架上,不帶框架的自由長得太像恐懼,沒人敢要。告別式後我對她說,你現在是自由的郭小姐,我會支持你做自由的郭小姐,郭小姐深受感動卻神色徬徨,直到逐漸在日常裡恢復媳婦與母親的表情。廚房是她最熟悉的框架,是她最能夠掌握自由的地方,我想她是動用了雙倍腦力也解不開粽子這一題,才會商量要買。
如果那天她問的是好想綁粽但不合禮俗,我會論述一套說詞解放她,但她的語氣像商量,像是今年特別需要知道我對端午的打算。我不記得此前她曾經徵詢過我關於任何節日的意見,阿公和阿嬤過世那四個過年和端午,我們大概也按表操課炊粿綁粽地過了。失去丈夫與失去公婆畢竟令她成為不一樣的喪家,生出不一樣的遺眷心情,那個中午我看著她放下空碗,拉近木瓜切盤吃起這張餐桌上數十年如一日的飯後水果,忽然領悟關鍵不在於該不該吃粽,而在今年我們要不要一起吃粽,或一起不吃粽。
既然問,我只好答。說不出真話,只好狡猾。如果喪家不適合綁粽歡慶節日,理當也不能買,現代人的各種買不都是為了取代雙手的勞作嗎,同一件事嘛。她無法反駁,但不樂意,不樂意便不說話了。我安撫她說不定親戚真會接濟,Google說會。她抓起碗筷退席,我感覺到她有氣,氣我生目睭在這屋簷下看了將近半世紀,還以為能抱這種指望。話出口我也知道風涼,想補一句挽救卻生不出來,只好轉頭對廚房喊碗放著我洗就好。她扭開龍頭開始搓碗,水聲嘩嘩比我的丹田有力。
真話是我不想吃粽。向她招著手的明天,沒有來招呼我。今年我不想過端午,不想吃粽子,我怕如果不做喪家,爸爸就死完了。
剛過世那陣,以為人死就完了,被問起需要幾份死亡證明書的時候,渾然不察就是在預告我還要送走爸爸那麼多次。在戶政事務所,在電信公司,在保險公司,在銀行,在郵局,在農會,在自來水公司,在電力公司,在衛生局,在經濟發展局,在國稅局,都得去說我爸死了,萬一說得遲,他們會送信來,寫滿整張紙問的同一句話:你爸死了你怎麼還不來說?
他在媽媽的身分證配偶欄也得死,戶政人員讓我打電話問,想在配偶姓名後面加註「歿」字或留白,媽媽說留白的語氣決絕,宣誓似的。我此刻與當時一樣慶幸,她那麼清楚知道不能盯著這件喪事度日,讓我有得掙得這點餘裕,鬼祟地愚癡地抱著他的死亡,浮沉無謂今明。
他如果死完,我這個女兒的身分就真的到頭了。
死了爸爸的女兒,是一個極其隱密的俱樂部,入會以後才發現裡面這麼多人。據說不會好,但是會習慣。大家頂著百態形貌做妻做母做中堅,膛裡嵌著一個無父孤女啞口默聲,你的悲傷前人都能意料不必費事張揚,而前人描繪的驚悔痛責卻又不全是你的形狀,安慰不在點上。旁人如常敲鑼打鼓,代爸爸的女兒們宣告更為迫切的身分。像怕我不知道似的,不斷有人提醒我是媽媽的女兒,媽媽只有一個,媽媽要顧好,只剩媽媽了。無夫無子,也沒有必須服侍的老闆,在世界眼裡,甚至很多時候在自己心裡,我沒有比媽媽的女兒更迫切的身分。
女性主義在這裡連舉手提問的機會也沒有,對母親的感情讓我自願走進身分的窠臼,窠臼之所以難除,因為都是人心抖著盪著鑿磨出來的,沒有一顆不真。媽媽的女兒和爸爸的女兒不是同一種女兒,爸爸的女兒天生得人疼,一輩子只管練習不喜歡的都別要,媽媽的女兒卻要從此生最孺慕的對象身上,活生血淋地見證,除了在父親跟前得人疼,人間一切都等著女人去疼。世人眼裡她是女人,不是女兒。
我沒有見過媽媽做女兒的樣子。我愈是做了女人,愈成為媽媽的女兒。爸爸常用戲謔無情的口吻說,你媽沒問題。種種我不敢的不喜歡的,他都覺得媽媽沒問題。爸爸沒想過他之所以可以對著女兒拍胸脯說不喜歡就不要了,是因為家裡有個女人要了大家不喜歡的。我做爸爸的女兒多久,做媽媽的女兒就有多久,都是要辜負的,活成媽媽的女兒辜負了爸爸的疼惜,活成爸爸的女兒,又跟著世界一起辜負那個早就辜負自己的女人。
喪禮之後,常有人問我媽媽還好嗎,看來還好,然而誰都知道那些不好的不會輕易結成眼淚或語句,浮出體表,蒸回去還給老天爺。
家裡的五歲幼童伶牙俐嘴,已經認得客廳牆上每張生活照的臉,喜歡讓我出題目考她,哪個是媽媽,哪個是小時候的爸爸,哪個是以前的姑姑,哪個是阿公阿嬤。玩了幾次,她忽然望牆不動,怯怯問我:「姑姑,阿公去哪裡了?」
幼童的純淨使人真誠,我發現在真誠的語言裡,說不出口爸爸死了。四隻耳朵等我開口,牆壁另一面供著爸爸的牌位,媽媽數著念珠坐在那裡,必然在聽。幼童在拖遲的半秒鐘裡看出我的艱難,我說阿公去天上了,她的臉閃過瞬間成熟,大概也體會到難以語言賦形的真相。
媽媽在場更令我失語,生怕她聽出我還沒死完爸爸,也要盤點起自己的丈夫死完沒有。但凡她有一分一毫抬腳向前的意志,我都唯恐耽誤她,不敢說媽媽我們別吃粽吧,不過節吧,一起嬌慣軟弱哀慟不能度日吧,讓責任與明日等待吧,讓索討承接的都墜地吧,這次換我們哭夭吧,我們難得有名有分可以哭夭不必理性堅強了媽媽。
結果她還是買了粽。這大半年來她說過不下五次,她要是像我這樣日子不用過了,多半都是我看人看事不順氣,在肚子裡堵成逆流胃酸的時候。她沒解釋為什麼還是買了粽子,好像前面那些商量只是過場,我的意見只是龍套,她根本打定主意要過節。這是她一貫行徑,要是我現在好好人一個,她也好好人一個,這事足以發一頓脾氣,或像電視演的那樣,在諮商師面前翻一筆原生家庭的創傷舊帳,但我不介意,只要她有想做的事而且有力氣做,我都不介意。
她指著有蛋的粽招呼我吃,除了決定自己要吃粽做節,也幫我決定要吃粽做節,她向來把做節當成全家的事。我看著她往自己碗裡拆粽,攤開竹葉咬掉沾黏的米粒,倉促明白這是最後一個拒絕吃粽的機會,她已經抓起我的手,已經在往前走,我要喊停只能現在,喊了她就會記得我是自由的江小姐,她必須自己走。
人間轉速快得我看不清畫面。原本以為跟不上這個世界是因為個性不合時宜,親手失去一個父親卻刻骨認知到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平庸,稀薄的聰明與意氣在人間渦流裡旋攪不出渣滓,看似淡泊其實只是沒本錢介意全世界都要領先我而去。此刻我平庸得不知如何向已經挺進明天的母親,招認那個陷著一條腿在昨天的自己。
我伸手拿粽,就像其他喪父俱樂部會員也曾經無力抵抗那樣我猜,跟上身邊要緊的人。做媽媽的女兒好歹有個女兒可做,沒有框架的自由太像恐懼。她選擇當母親,我選擇當母親的女兒。
她很久沒有這樣拉我的手了,在我長成江小姐,兩個女人可以並肩走路以後,她不再用母親的氣勢這樣拉我已經幾十年。那是她拉著我走進小學教室報到的手,去醫院打肝炎疫苗的手,到親戚家寄宿就讀明星中學的手,那些她認定應當的事,有時候不只是牽,她會拽著手臂把我送進去。時隔這麼多年,快八十的她拉著快五十的我,吃粽。
我問她舅媽綁了多少粽子來,她說兩串,一串全素,一串有蛋。我說阿妗足好,想到咱,這呢厚工,你菜市仔那串實在是多買的,早就說親戚可能拿來。她不以為然:「啊毋好佳哉有恁阿妗!」沒說出來的話是,阿妗有心,然而人過日子不能仰仗旁人有心。媽媽是擅長過日的人,日子未必風光,但好壞她都蠻著一頭死腦筋在過,過過去就是日子。
人間很少給爸爸的女兒留位置,我想過下去,必須是媽媽的女兒。我咬下粽尖,嘗到米粒裡的竹葉香氣,比預期的好吃。我沒想到味蕾竟在這時候鄉愿起來,更意外的是,這麼單腳拖著跳著,竟然也就把年和端午都過了。
端午之後是中秋,慣例要圍爐。我問媽媽中秋有禁忌嗎,她說沒有,中秋不炊粿不綁粽,不犯禮俗。她既心裡無所罣礙,我也不想特別去查,那大概跟平日吃飯差不多景象吧,圍著飯桌最容易看出人頭增減,到時候一樣數著吃,吃著數,吃飽了把鍋底剩下的裝進小盆,隔日再吃,隔日還在的人一起吃。過完中秋,就要對年了。
要對年了。●
【評審意見】
悲傷的數算 ◎林黛嫚
從農曆新年到端午到中秋,因家有喪事所以不炊粿、不綁粽,但這對以過節儀式為生活重心的家庭主婦來說,不過節日子怎麼過呢?因此透過舅媽送的和市場買的粽子,仍然活在過節的框架裡。
本作寫出親情散文新風貌,寫父女、母女親情,寫經歷喪事而陷在悲傷中的母女如何找出自己的父後(夫後)生活模式。作者情感內斂節制,文字精準,如「圍著飯桌最容易看出人頭增減,到時候一樣數著吃,吃著數,吃飽了再把鍋底剩下的裝進小盆,隔日再吃,隔日還在的人一起吃。」數著吃,似乎喻示著數著眼淚吃,然後,吃著吃著,就對年了。父後(夫後)一年,所有的悲傷都在吃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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