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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古乃方／花蛇毒術
圖◎王孟婷
◎古乃方 圖◎王孟婷
信件收來一封，恭喜你，你的評論瀏覽已達五千次，在地嚮導積分等著你。點開，那則評論是關於腳底按摩。那次按我的師傅，按到睡著，我想著要怎麼叫醒他，還好隔壁的師傅拍了下他的肩膀，但沒想到，他醒來第一句話是說：「睡著按你比較不會痛。而且妹妹呀，你要跟我聊天，我才不會睡著。」當下我好心問他，平時都跟客人聊什麼？回家後想想，不對呀，角色似乎顛倒，我喜歡安靜他應該尊重，於是給了一顆星負評。
我的評論裡幾乎都是關於按摩，世界各地。運動和按摩連動，前陣子去蒙古騎馬，回程轉機在首爾，翻開行事曆，也無要緊事，大可以多待幾天再回家。以前看朋友放假都去日韓，太多人去的地方滅了興致。現在才發現，只要攤開自己特別的那面，去哪都特別。柏油路耶！是我給首爾的第一個驚歎號。
第二個驚歎號給當地特有的韓醫按摩。做舊的實木窗花，一排水晶，花蛇棒，彩繪著白鶴的陶罐，乾燥植物。師傅要我坐在桌側，左手放在水晶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緊，做出OK的手勢。她試著扳開我捏緊的指頭。嗯嗯，沒有鬆開，下一顆。左手滑水晶，一顆又一顆，粉晶滑到黃水晶時，我的右手突然沒力，師傅扳開了O字。她說：「你是少陽。」「少陽？」她遞給我了一張紙，太陽、少陽、太陰、少陰，原來剛剛在測體質。「少陽容易上火，要少吃薑和蔥蒜。」她說，領我到房間。
這家按摩主打的是花蛇毒術，先在臉上滑罐，然後用花蛇棒嚕臉。蛇棒頂部有鋸齒，滑過臉時，有一種刺刺麻麻的感覺。被蛇咬是這種感覺嗎？沒被咬過，只覺得這名字很帥，像是金庸小說裡俠女會出的大招。按摩是點線面，當花蛇深壓入點穴，再沿著整臉經絡線爬行，直到師傅溫熱的手蓋上臉時，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喝著玉米鬚茶時，腦中想到的是草原。心理狀態還是跟不上肉身移動的速度，不過是幾天前，肉身仍在收不到訊號的荒野騎馬，人煙稀少，天上的鳥兒震動翅膀的聲音都可以聽清。草原一望無際，雲在丘陵打出的陰影也令我入迷。只是我屁股縫的兩旁長出了水泡，坐著都痛，膝蓋也是，彎久了發麻，而且蒙古包沒有熱水澡，晚上冷到燒炭，夜夜都像睡在火災現場。最不舒服的是便祕，羊肉配鹹奶茶，一天三包益生菌也無用。
我在蒙古包裡拉筋，中梁當做把竿，腳舉高貼著，一字馬太遙遠，還是習慣躲在角落在肚臍周圍淋上按摩油，畫圈，深壓，但屁還是擠不出來。我在地圖上搜尋附近的spa館，手機舉高，收不到訊號，夜空繁星點點。好像在說，別查了，按摩是人為，即使有五星仍不比星空嫵媚。
連到線，是回到烏蘭巴托的時候。「你早說，叫一隻馬幫你踩一踩。」騎馬友人知道我要去按摩，居然這樣說。「不好笑。」我說。「你看，這家評論都是當地人。」我搜尋到一家看起來很純的汗蒸館。「怎麼知道純不純呀？」他問。「看店名呀，沒有英文，都是西里爾字母。」「搞不好就是給當地人的。」
每則評論背後連結的是個方位。汗蒸館位在黑市旁邊，黑市之所以黑，是賣了許多似真似假的東西，譬如便宜的皮草，我晃了一下，攤與攤之間，散發著濃烈的皮革味，憋氣走出，買了球優格冰淇淋，便奔向期待已久的蒙式桑拿。
放下沉甸甸的後背包，脫下帽子，外套，上衣，褲子，內衣，內褲。戴上浴帽，圍上浴巾，盥洗。大家都是東方人，長得都差不多，我已經過了比胸部大小的年紀，只會邊淋浴邊觀察蒙古女人私密處除毛的比例。得到的結論是，冷的地方不用除，不像亞熱帶經血卡陰毛會變成拖把水。香噴噴，冒著蒸氣，我躺在桑拿裡拉筋。流汗的感覺才是活著。騎馬很快樂，只是我忘了穿馬褲，水泡好痛，汗水帶淚，邊數著羊群邊開始在算，哪些人欠我錢，哪些人還沒交貨。可憐我自己，身在遠方怎麼心還繫著工作人事，不能人馬交融，鬆懈下來就好。
無法鬆懈下來時，我的暴力解是按摩。放下，放鬆，回到當下。預約按摩的時間一到，我被帶去小房間裸身趴下。去角質海鹽伴隨著馬一樣的力道，不到壓碎肋骨的程度，我的肌肉在尖叫，好痛，但也好爽。啊，那裡不行。輕一點。英文她聽不懂，水泡也早已破了，再擰一下應該也沒差。
翻到正面的時候，我與她相對眼。她長得像是一匹棕色駿馬，黑色粗硬的大波浪捲，棕色皮膚，骨架很大，力氣也超大。有幾秒鐘，我對自己說師傅像馬感到不好意思，但想想，這裡是蒙古，像馬應是稱讚，從小騎馬，變成人形馬，不再需要馬。這樣的人生道路也是十分當代的。她走到我的正後，把我的頭扳側，按摩我的脖子，如果她是殺手，現在隨時可以把我幹掉，可是幹掉我沒好處，世界上也不會少了什麼。只不過，我已經收錢的香水訂單，就沒有辦法出貨了。將換這些客人騎馬時怨我，還我香水，還我錢。小馬師傅粗黑的大手滑過我的胸部，在我的肚子畫了好幾圈。咕嚕咕嚕，我有便意了。
代謝了奶與肉，只剩下了一圈小肥肉。走出汗蒸館時，全身輕飄飄，我在那只有西里爾字母店名的Google評論寫，烏蘭巴托的一顆寶石，按摩很勤勞，值得一訪。
我對按摩的熱愛，和運動程度成正比，動得愈多愈要去按。點開評論紀錄，從巴塞隆納的紅酒浴地窖，首爾的韓醫按摩，到印度的阿育吠陀療法，密度最高的是台灣的各種民俗療法。新竹的國術館要小心，因為老伯伯會問你要不要加錢按摩陰道，最喜歡的是地方媽媽工作室，油壓搭配頌缽，人體多的是水，震一震很多東西會被代謝掉，維持平靜一整週。我不怕踩雷，有時候正因為很雷，才有許多故事好說嘴，說你知道那家芳療按摩，會用辣椒面膜呢！而且按摩床很像手術台，躺在上面，床的兩側還會站兩個人，在無法承受疼痛時，壓著你說，痛才會鬆，忍耐一下喔。往往在這樣的時刻，我會懷念起不小心按到睡著的師傅，如果那家店取個好名字，不是什麼足又什麼足的諧音，有個帥一點的招式名，譬如花蛇毒術，一按秒睡，那我應該會給五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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