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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凌性傑／一起吃飯吧 － 3之2
圖◎吳怡欣
◎凌性傑 圖◎吳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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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散步順便買晚餐時，忽然想到有一則訊息未回，於是停下腳步在路邊滑手機。近處傳來喵嗚喵嗚的聲音，兩隻虎斑貓輕巧地向我靠近。沒料到他們那樣主動，身體湊近磨蹭我的小腿。或許他們知覺太靈敏，洞悉我跟貓族情感頗深，同時是個友善的人。
應該是餓了吧，我想。蹲下來摸摸兩隻貓仔，跟牠們說話：哥要去買晚餐，經過便利商店再幫你們買貓食。如果你們等一下還在這裡，那就一起吃飯吧。兩隻小虎斑聽完，尾巴搖曳閃入陰暗牆角。我把那則訊息發出去，告訴一個遭遇內在風暴襲擊的畏縮男孩，想要接納理解自己，最好的方式可能是先去接納理解周遭的人事物。只有察覺世界並非只有自己，自己才不會困住，世界的遼闊或狹窄，取決於自己的關懷。
畏縮男孩渴望他人傳遞友誼，渴望被喜歡。弔詭的是，愈是執著於這份渴望，就愈難主動設想他人的需求。他希望有人陪伴吃飯，卻只能蜷縮一隅，自陷於孤絕。在同學眼中，他的畏縮與封閉近似不可親近，這樣的人不太容易開話題，開了話題也往往戛然而止無以為繼。只想到自己的人，實在太難讓人有興趣接近。
怕忘記跟貓仔許下的承諾，當下改變心意，先把自己的晚餐問題擱置在一旁，直接走到巷口的超商買貓泥罐頭與一瓶健身必備的高蛋白飲料。
回到虎斑貓的地盤，牠們立刻鑽到我腳邊，爭相對我呼喊撒嬌。我晃了晃手上兩罐貓食，牠們叫得更起勁了，很像在發情。我把貓食罐頭分置兩處，間隔五十公分，兩隻貓仔懂我的意思，各據一處等候我把罐頭打開。招呼牠們一起吃飯，我蹲在路邊喝高蛋白飲。
經常想念池上某超商前的一隻小貓，名字叫做花花，幾位朋友跟我曾一同餵食過。超商店員幫花花準備專屬餐具，可能太多人提供餐點了，花花有點挑食也有日漸發福的跡象。每當獨遊池上，例行任務就是去請花花吃一頓飯。趁花花舔著食物，拍照傳給關心她的幾位朋友。看見花花安好，我們同感幸福愉悅。
自然界的生存鬥爭有其殘酷現實，花花即使受到諸多呵護，免不了還是會有其他流浪貓狗來挑釁掠奪。於是惦記花花也成為我前往池上的理由。
心理學家喬登．彼得森《生存的十二條法則》如此提醒：在這個複雜的世界生存，要抬頭挺胸，要善待自己，要與人交好……總共有十二條實用又睿智的法則。最後一條法則幽默又可愛――在路上遇到貓（狗），就摸一摸。我想這一條應該有個但書：貓跟他的主人都同意你摸。做任何事情，對方知情且同意，才不會造成困擾。
同情共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愈是發展這項能力，身心狀態會散發出貴金屬一般的光澤，金爍爍或銀閃閃。有時候我覺得欣賞他人或貓咪進食的愉悅，勝過獨自吃下一堆美食。我最喜歡的幾個朋友有下列共同特質：吃東西的時候會讚歎世界美好，而且樂於餵食彼此。
只是，世路多歧，總有機會見識幾次人心的難測。人情世故暗藏凶險，曾經同桌飲啄之人在背後下黑手，實在教人感傷。有些狗是餵不熟的，這是罵人忘恩負義的話，換句話說而已。餵熟的狗突然暴走把人咬傷，那才更可怕。我們的生活，不會因為換個高雅的敘述就變得更好。生活要更優雅，首先是照顧好基本的身衣口食，再來是妥善處理精神的攝食與棲息。俗諺You are what you eat，你吃什麼就成為怎樣的人，說得簡潔且精確。吃進去的營養跟熱量，影響身體和容貌。精神攝食到不好的能量，也容易導致身心失調。
巷弄裡有貓可餵可摸，他們吃飽了便安然躺臥於九重葛開花的角落，這些景象供我無止盡攝取，屏蔽了世界的紛亂，緩和了意識時間的亂流。情緒如貓伸展肢體，這是我的心靈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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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讀師大國文系時期，系上的老師、學長姊定期請客，這實在是一個優異的傳統。那四年得到厚待，我無以回報，於是就把這份善意拿來招待學生。當年接受餵食時，他們在餐桌上給予我良好的教養，同時包容我的叛逆無禮。竹林七賢故事讀多了，腦袋不會太正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的曲折心境一時體會不了，倒是很喜歡模仿他的不羈。早上八點第一堂課，吊嘎加牛仔破褲隨意穿搭，導師問我這樣穿不冷嗎？我直呼好熱好熱。老師想要提醒我看場合穿衣的分際，然而我還是任性而為。有一次因為公假缺課，老師在課堂上分享她出差時帶回來的名產，交代同學別忘記留一份給我。那是金門貢糖，我記得。
課堂上矜持肅穆的老師們，轉換空間之後在餐桌上顯得異常可親，看著老師們吃飯喝酒稍稍懂得那種拿捏分寸的藝術，有風采的人在飲宴場合尤見風采。不知道吃了多少頓導師宴才領略到，課堂上無法接受的人生箴言，到了餐桌突然很可以順利下嚥。即便有些勸勉當時難以消化，餐桌仍是最佳教養空間。人類在滿足飲食需求時，最容易卸下心防，也最容易接納心靈雞湯。安慰的話、鼓舞人心的話，最宜佐餐。
身為長子，父親早歿，我成長過程缺少賢父兄陪伴指導，性情偶爾孤僻乖戾，經常受到離經叛道的思想吸引。大學時期大量吞服西方當代思潮，那些死於非命的思想家使我深深迷戀，恨不得複製他們的精神與人生，誤以為瘋狂與自殺是天才必備條件。或許吧，不世出的天才行事詭異偏激，很難與俗人同調。庸俗是品味的大敵，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只不過，生命的調子若是拔得太高，將會是擊筑而歌，為變徵之音。那也彷彿是《紅樓夢》裡林黛玉撫琴，音韻可以裂金石，妙玉聽了黛玉這琴聲瞬間訝然失色，說道，太過了便不能持久。果然，琴弦蹦的一聲便斷了。這段情節暗示了黛玉的生命結局，高冷的才華迅速殞落，聲如裂帛。
大學畢業幾年後才知覺，曾經把自己誤認為天才是多麼可笑的事。或許自己曾經擁有不算太差的秉賦，但終究還是平凡人。無論資質如何，能過平凡日子，從尋常飲水中品嘗千般況味，單純的幸福才能掬取於手。有些事真正是日後自知，當下不必多說，反正說了也沒用。
青春期太過饕餮，吃出一肚子肥油，幸好在升大學暑假減去二十公斤，體重從七十八來到五十八，隔年上成功嶺又降三公斤。關於在成功嶺一起吃飯的種種，我感謝記憶已經大部分自動清除，不用記得禽畜飼料一般的餐食。剃光頭一起吃飯的同袍，還能在往後歲月裡同遊，在京都共享鰻魚飯，那是人生中的奇異恩典。歷經中年疲憊，幾乎要被悲傷摧毀的時刻，大學時期的知交只要一通電話，就會帶著食物出現在身邊。
想想自己基本的飲宴倫理與品味，都在師大國文系養成。背書背了四年，不管喜不喜歡，背進去的都是自己的。慶幸當年記誦的一切堪稱補品，慢慢吸收才知道箇中頗有滋味。
20世紀末，國文系的老師們喜歡圍著圓桌吃合菜，很少約聚在西餐廳，一方面是出於口味偏嗜，一方面是因為那份歡樂團圓之感。四書中，我與《孟子》最無法親近，但還是喜歡他說的：「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意思是守中道、修養好的人要教養品德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要教導沒有才能的人，所以人人樂於擁有好的父親兄長。賢父兄之外還有賢母姊，這是國文系餐桌上的好風景。有些腦袋怪怪的人把孟子這段話詮釋為父權壓迫，讓我實在難以理解。
2021年夏天，全台疫情升溫，群聚共餐成為無比奢侈的事。那段日子，奢侈至極的是，大學時期的幾位哥兒們聚在一起為好友YI治喪，扒著燒臘便當以眼淚配飯。正是那期間，幾個不識相的白目傳來幾則過於冒犯的訊息，私下為YI感到不值――他過去怎麼會交到那種朋友？在我心中，他們從此成為無法與之同桌吃飯的人，甚至連見面的場合都要遠遠走避。學著一邊生氣流淚一邊吃飯，或許這樣的鍛鍊讓人得以更加優雅地活下去。
心神受損嚴重的日子，幾位朋友成立網路群組。社群成員彼此提醒關照：一，按時吃東西，即使吃不下也要補充流質養分，吞維他命。二，睡不著也要躺下好好休息。三，支撐不住就去看身心科，避免惡化成憂鬱症。四，隨時相約來家裡一起喝酒吃飯，打地舖陪伴過夜。如此相聚有時竟產生錯覺，像是回到大學時同住的寢室，我們這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圍在一起煮火鍋聊天，累了就各自睡去。「一切都會過去」，這句話是生命藏得最深的奧祕。靜靜守候終將成為過去的情緒，心裡感激黑夜過去太陽依舊升起。
終於來到類似賢父兄的年紀了，常跟親近的人說，哥帶你去吃飯。再怎麼大不了的事，吃個飯就好了。這幾年任教班級的男孩，有時候叫我爸，更多時候叫我哥。被這樣親暱地稱呼了、認定了，突然覺得自己變得有點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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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心喜愛的幾個導演，總能把吃飯場景拍得山重水複也拍得柳暗花明。對導演來說，拍攝吃飯場景，把飲食活動化為藝術，是洞察生活的必備功課吧。吃吃喝喝的場景，演員收放情緒能否自如，常常讓我陷入沉思。很可能是因為我的日常吃飯場景太不容易凝聚美感，才會那麼著迷影像裡的繁複滋味。
大部分的應酬飯都不好吃，重點不在食物，在於人情負擔或利益權勢糾結。然而人在江湖（或囧途），有時實在難以拒絕。忍受不住了，藉口尿遁提早離席，倒也還自在。難的是，某些飯局辭令智計百出，舌頭一直放在針氈上。
每當長輩宴請吃飯，我深深恐懼那些沒有事先提供宴客名單的場合，也深深恐懼即便有宴客名單現場還是來了不速之客。職場前輩M姊說，她可以跟厭惡至極的人在宴會場合共處，把吃飯還原為吃飯，不把情緒帶進腸胃裡。我很佩服天蠍座的M姊，問她究竟怎麼辦到的。她說只要對方不來挑釁，每個人的生存本來就是各吃各的飯，各自過自己的生活。生存是自己的事，旁人無法幫你生存，要好好生存就要好好吃飯。吃一頓飯而已，同桌有那麼多人可以聊天，不去看討厭的人就好。中年之後，手上漸漸有一些「分配的權力」，M姊總是會適時分配一些資源給我，讓我有機會吃得好一些。
明明每次都是我受到賜飯之恩，饋贈者M姊卻總是體貼地表示，謝謝你陪我吃飯。請人吃飯還要跟對方說謝謝，我想這才真正是大人的氣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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