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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茵/一粒沙

2024/02/21 05:30

圖◎吳怡欣

◎黃茵 圖◎吳怡欣

五張床位的病房裡,我阿爸的是513-A,底下是他名字,再底下是他的病名。暗灰枯槁的臉龐擱淺在最下層,如梔子花雨後黃化般的床單斜斜一角掩住肚腹,雜亂毛髮覆額垂往枕的兩側。

尿道結石據說痛起來要人命,與母親當年膽結石發作的疼楚類似,找不到一個舒緩的姿勢,咬牙喘促,面色慘白,冷汗交混淚水,忍無可忍時甚且在床上打滾。若不即時送醫,將持續達半小時。

我目睹過那種撕心裂肺,一而再,因此學會將五臟置入冰櫃,平和地日子照常過。這項技能其實難度不高,當我需要拒絕親情勒索時,就往腦海裡複習當年的畫面。妳媽痛一下就過了。感受那段悽傷時刻,父親的寡情,乾涸眼眶再流不出淚,像飲用了整瓶的蠻牛,我又可以心腸硬起來。

電梯口向右,經過護理站、汙物間、配膳室、交誼廳,室緊鄰著室,像一塊農田,一片熟爛的莊稼。這間位於甬道底端的病房宛如安農溪的盡頭,生命旅程行到水窮處,再無餘裕得以翻滾、漂浪。昔日裡,一點芝麻事都能卯起來拳如雨下,而今奄奄只存一息。虧你屬虎,今朝病來磨,簡直不如犬。這不是我爸。

對於我的到來,無歡無喜。一如既往。彼此以沉默問候,也以沉默開講。連同其他患者家屬八人,安靜成一座孤城,更像一艘即將遠航的客輪,充滿離愁,大家同時陷入情緒障礙,想不起開場白或忘了如何道別,眼呆嘴開,向滴管、膠簾、雪白的牆面問求擺渡而無果。

過了半世紀那麼長,他聚足一口元氣,突然說:「山頂的生薑攏無法度收成,恐驚爛矣。」病到如今,對那畦農作的關心竟然多過女兒。這是我爸。

上了國中以後,星期假日常被要求跟他上山墾地,種植生薑。

那是一段山林遠征之校外教學。清晨五點就得摸黑出門,三月底、四月初,依然料峭天寒,兩頰迎著冷冽颼利的曉風,斜揹著一只裝了便當、飲水的帆布袋,沿碎石小路上山。山路斜傾,畸形石塊和凸起的樹根密布,稍有不慎就容易顛躓扭傷。不僅要隨山勢調整步伐,還要調整呼息。枝葉上涼露於微熹中閃閃晶亮,往往猶疑無路時,轉個彎柳蔭搖曳又一山,百香果、紅心芭樂、刺莓等花果香夾藏水氣中,蜂蝶輕盈,讓人感受隱逸天地之大美。

緊跟在我阿爸腳步後頭,為了降低身心的疲累,我將倦意遁入奇幻情境,想像登山拜師學藝的俠客行。沿途,偶有山蘇、石斛蘭懸於枝幹上,垂下串串絲絨般紫亮、嫩黃的花,能讓老是激一个面腔的我阿爸露出難得的笑容。

成年後,我在書本裡讀到:「由於石斛蘭具有秉性剛強、祥和可親的氣質,許多國家將它做為每年六月第三個星期日的父親節之花。」

我那恆常粗暴的老爸,開口便是單詞傳統語彙,對天公伯也不假辭色不寬容,只心向群花時,特別展現少許溫柔。可惜從沒培養出祥和可親的氣質。

在那段不斷攀岩而上,得以抽離意識的短暫時光中,我看見明亮晨曦喚醒淒幽山谷,山巒起落的粗礪、荒涼與孤絕亦陡然彰顯,拉大加寬我和我爸的距離。聖經裡提到,不要愛世界和世界的事。人若愛世界,愛父的心就不在他裡面了。我想,我是愛世界的。

山徑裡,不知棲息在何處,發出如敲擊木魚咕咕咕低沉嗓音的五色鳥,體形嬌小聲如彈舌的綠繡眼,總也能讓我雀躍不已。

大約一小時後,我們會先來到跟我念同一所學校的劉兆龍他家。為減輕重量,我們帶來的兩個水壺,只一個注滿足夠隨時補充的水量,一個空壺,到了這兒再向和藹的劉媽媽討開水喝。荒山裡,小小木屋兩間房,鐵絲圈著一叢盛開的紫紅漸層貓尾蘭,垂掛廚房窗邊,想必是劉媽媽的最愛。窗戶是拼接的木板,由內向外一根木棍直接撐起,迎接旭日和路過的風。他們三口之家,左右無鄰,卻溫馨、熱鬧。十多隻鴨,十多隻雞,兩隻貓,幾條黃、黑土狗,前後院追逐嬉戲,燦亮光斑印在樹根、草地上,像舞台劇的探照燈,主角不停轉換。

從我有記憶起,劉兆龍家就住在山上,沒有電,沒有自來水,不用瓦斯和電話,過著遺世半獨立的生活。究竟什麼原因,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覺得需要去探究。我們走同一條路上下學,他騎單車,我徒步。偶爾在月眉湖吊橋遇上了,如果我剛好落單,他會順道載我一程。碎石雜草路面,坎坎坷坷,坐在後邊鐵架上,屁股超痛非常不舒服,但我滿心歡喜。

抓好哦!他總是這樣叮嚀著,最好抱住我的腰,小心掉下去。我在後頭吃吃地笑,只敢抓著他制服兩邊,以為就抓住了愛情的藤蔓,在自己小小的天地裡,用想像力揮灑一腦子繾綣。長我三歲的他,是揭開我如詩情懷的大哥哥。

如果我們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就好了,偏偏我們都離普通太遙遠,生命底色都太晦澀,太少將來,能提供給彼此追憶的僅僅是相互凝睇的兩道星芒。那麼淺薄的緣分,與這塊土地也是,等我們長大以後,就一起被這個村庄的記憶,驅逐出境。

離開劉兆龍家,朝前續行五至十分鐘,汗水溼透前胸後背,差不多就到了目的地。提前幾天已上來整地養土,四四方方黃泥裸裎,鋤頭、番刀和枯木截塊雜錯堆放一旁,我爸費勁扛上來的木屑堆肥均勻拋撒覆蓋,催過芽的厚實薑塊按等長距離一一埋入。

手腳利索的我爸,除了喝水,半刻不停歇,如負軛的牛。我在後頭填上層層鬆軟泥土,踩實,要緊跟他的腳步,講話內容除了政治,必與耕作有關。這些薑等到秋收冬藏,都為薑母,屆時,麻油雞得用它、羊肉爐得用它、薑母鴨更得用它,比黃金還值錢。我在一旁看著、聽著,為他感到心疼。

村子裡,無數年輕人為了食頭路、趁大錢,離開故里,齊齊湧向繁華都城。我阿爸則為了增加一點收入,反向進入深林,找尋免費耕地。由於山長路遙,各樣農忙耽延,生薑隨芽苗抽長,根莖若不及時照料防治,熱病依序衍生,炭疽病、白星病、葉枯病,還有數不清的地底蟲類啃囓。蘭陽平原總是過多的雨水,致使根部逐漸腐爛發臭。耕作十分能收成三分,已是萬幸。

老天不肯厚待,命運經常辜負,難怪我阿爸靈魂裡老豢養著一隻獸。又或許,人一旦必須長久徒手從泥地裡挖出三餐,大腦的特定迴路開始異常,多巴胺再也不肯獎賞快樂因子。

我阿爸的背後是一個貧農時代的景深,白描一個鄉野破落戶的生住異滅。但這都不能成為悲劇製造者的藉口。之後的幾十年,我始終沒能勸動自己原諒他的澆薄,就像我母親一生都沒能得到他柔情的對待。與此同時,我其實比較想仿效《楢山節考》,將我阿爸永久野放於荒林。

等我們父女倆累到歪腰,日頭也來到正中。我阿爸會坐在一截枯木上,脫下他黑色的帆布鞋,不是我們班上那些家境優渥同學穿的「中國強」,是前方開口,後方破底的「強牌」鞋,十多隻水蛭巴在他被汗水浸得發白的腳背、小腿肚蠕動,看得我心驚驚。他總不慌不忙,背包裡掏出透明塑膠袋,朝裡抓一把鹽,均勻塗抹。水蛭一一滾落,血絲流淌,畫面超驚悚。

飛快逃離現場的我,去到劉兆龍家再討兩壺水。

「敢欲過來遮食中晝?」他媽媽在廚房裡探頭。

「不用了,謝謝!」

「便當拿來我幫妳蒸。」

「不用了。謝謝!」

一成不變的對話,每次都覺得暖心。便當由我負責揹上來,我媽用漿洗了無數次的淡藍條紋四方布巾包著,經過六、七小時「冷藏」,每一口都像含著剉冰吞進肚子,三層滷豬肉結成一塊塊肥脂,好油膩,但我還是吃得很開心。

在我家,每天有衣有食就當歡喜。彼時,我常想,日子總是這麼艱難嗎?還是只有童年?還是只有青少年?生命可不可以像登山那樣,跨越崎嶇攻克艱難邁上稜線,偶爾也能收穫一叢繁花,摭拾一片青翠?

山,通常是靜默的,只有風過於躁動。但她也沒有答案,所有生命的困頓,顛簸成一條崎嶇山路。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每次收成都微不足以餬口,父親仍要一次性地揮霍殆盡。

有次上山途中,他怨懟負重劬勞,我趁機詢問:「如果你肯留點餘錢,我們不就可以去買或租一塊農地?」

這問題將我們父女各推向山的崖岸,阻絕成無盡隔閡,單靠一條細繩無可奈何圈住彼此,無可,奈何。我看著它勒緊父親汗湧的頸子、厚繭的雙手,卻沒能維繫家人的情感。

吃完便當,我阿爸照例要小憩片刻,我負責「把風」。密林環繞,得預防野豬或蟲蛇偷襲。有次,因我片刻的疏忽,讓一條青竹絲溜近我阿爸打盹的那根枯木,一口咬向他手指頭──啊地一聲慘叫,我當下魂魄俱散。可憐的青蛇做夢也沒想到,牠咬住的是一個老菸槍的食指,當場死在尼古丁重度殘留的毒油下,嘴巴僵開,不肯瞑目。

我有個從小不能言語,伯父伯母常引以為憾,村人嘲諷一世人抾捔的堂哥,也曾遭青竹絲咬傷。那天秋稻剛收割完,眾人圍在厝後頭玩天九,我伯父聞訊當即扔下手中一副大牌,衝出人群,跑往稻埕,見我堂哥跌坐草地上嗚嗚咽咽,他二話不說,抓起堂哥手臂,用力吸出毒血。

我阿爸總徒手擒來,放血、剝皮,取蛇膽,一氣呵成,駭然的景象,歷歷。小半杯米酒,注入鮮血,啉落(據說蛇膽顧目睭)!他吆喝。那是我童年裡,他最父親,最有愛的時刻,即使腥羶欲嘔,我眉頭也不皺,仰頭飲盡。

他們那代人的父愛表現方式,都是這麼戲劇而魔幻。

豬不肥,肥到狗。他格外疼愛的那些能以斤兩論價的黑毛豬們,沒有一個享用過他親手調製的野味補品,令他深深遺憾。即使入眠,眉心深陷的凹痕依然得不到舒緩。

輾轉病榻好長時日,山林農作無人承繼,全數荒廢。

那日,臨近午夜的電話鈴響,險險吵醒剛哄入睡十個月大的女兒,我抑著喉嚨壓低聲量,聽清楚真是他打來的,要求我回去看顧重病的他。我在話筒這頭怔愣數秒,冷漠回應,你兒子咧?耳畔嘎嗒一聲,像番刀砍向岩石,強振回彈。

隔日午後,我從台中趕回羅東,去到博愛醫院,醫護人員見我到來,像逮著罪犯,交相問責,有沒念過書?懂不懂孝道?父親丟給醫院,不聞不問!

呃,我還有三個哥哥,住附近。

我不解釋,我阿爸也不為我解釋,父女病床前以寂然的姿態進行我們這一生有過的最漫長的相互凝望,任距離去遙遠。

我們都不善於表達情感,猶似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情感。我馱著一座舊日的山林復歸,卻望不見它該有的蓊鬱與豐饒,於是我懂了,人生旅途正如伏爾泰所言:「使人疲憊的不是遠方的高山,是鞋子裡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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